《看云》怡九

43、看便签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病房里没有开灯，只有仪器屏幕发出的幽光，映照着两张脸——一张泪流满面，一张平静如死水。

　　一条通往可能生还却布满荆棘险阻的路，和一条注定沉沦却暂时保有尊严的缓坡。

　　向暖选择了后者。

　　周雨璇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压抑的抽泣。

　　她紧紧握着向暖的手，仿佛一松开，眼前这个人就会像烟一样散去。

　　“几年……几年怎么够？”她抬起泪眼，声音破碎，“菜菜还没叫你干妈，你答应过要看着她上大学……还有……还有很多地方我们没一起去过……”

　　向暖静静地听着，眼神依旧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没有反驳，也没有回应。

　　那些关于未来鲜活的承诺，此刻听来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遥远得不真切。

　　等周雨璇情绪稍微平复，向暖才缓缓抽回自己的手，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

　　“帮我叫一下医生吧，”她说，“我想亲自跟他说。”

　　周雨璇看着她平静得近乎诡异的侧脸，知道自己无法改变她的决定。

　　她抹了把眼泪，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出了病房。

　　不一会儿，主治医生跟着周雨璇走了进来。

　　他看向病床上的向暖，眼神里带着职业性的严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向小姐，您考虑好了？”

　　“嗯。”向暖点了点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医生，我选择保守治疗。”

　　医生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向小姐，我必须再次向您说明，保守治疗虽然能避免手术的即刻风险，但意味着我们将放弃根除肿瘤的机会。后续主要以放疗、化疗和药物控制为主，这个过程……可能会比较辛苦，而且最终……”

　　“我知道。”向暖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静，“我都明白。就这样吧。”

　　她甚至没有问具体方案，没有问副作用，没有问那所谓的“几年”究竟是一个确切的数字，还是一个模糊的期望。

　　她只是接受了这个结局，像接受一个早已送达的、迟来的审判。

　　医生看着她决绝的神情，最终点了点头：“好吧，我们尊重您的选择。我会尽快为您制定详细的保守治疗方案。这几天，请您先好好休息，保持体力。”

　　医生离开后，病房里再次剩下她们两人。

　　周雨璇红着眼睛，看着向暖平静地躺回去，闭上眼睛，仿佛刚才那个重大的决定只是决定了明天早餐吃什么。

　　这种过分的平静，比歇斯底里更让她感到害怕。

　　“暖暖……”她哽咽着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向暖没有睁眼，只是轻声说：“雨璇，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好，你睡，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不用了，”向暖的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疲惫，“你回去看看菜菜吧。我没事。”

　　周雨璇还想说什么，但看着向暖那张毫无血色、写满倦怠的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知道，向暖此刻最需要的，或许不是陪伴，而是独处，去消化和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

　　她最终妥协了，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病房。

　　当病房门轻轻合上的那一刻，一直紧闭着双眼的向暖，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

　　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从她眼角滑落，迅速没入鬓角，消失不见。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任由泪水无声地流淌，浸湿了枕头的一小片。

　　选择保守治疗，不是勇敢，只是另一种形式的放弃。

　　她用看似理智的选择，亲手掐灭了最后一点渺茫的希望之火。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映照着她无声崩溃的侧影。

　　出院那天，天气是一种不真实的晴朗。

　　阳光明晃晃地照着，却透不进向暖的心里。

　　她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塑料袋，里面装满了药盒、药瓶，仿佛她往后所有的日子，都被压缩成了这沉甸甸的一袋。

　　周雨璇红着眼眶，想扶她上车，想跟她回家，想留下来照顾她。

　　“我自己可以。”向暖侧了侧身，避开了她的手，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你回去吧，菜菜等着你呢。”

　　“暖暖，你一个人不行……”周雨璇的担忧溢于言表。

　　“我真的可以。”向暖打断她，甚至努力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试图让她安心的笑容，“我只是需要一点空间。太吵了，我会头疼。”

　　她搬出了一个无法被拒绝的理由。

　　周雨璇所有的话都被堵了回去，她看着向暖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最终只能哽咽着点头，反复叮嘱：“药一定要按时吃，有任何不舒服，任何时候，立刻给我打电话！”

　　“嗯。”向暖应着，关上了车门，将好友担忧的脸隔绝在外。

　　回到家，冰冷的、寂静的空气扑面而来。

　　秦嘉期离开后，这里再也没有了烟火气。

　　她将那一大袋药放在茶几上，发出的沉闷声响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

　　她找出便签纸和笔，坐在沙发上，开始像一个严谨的药剂师，分门别类。

　　“晨起，餐后：

　　替莫唑胺 （化疗） - 2粒

　　地塞米松 （激素，消肿） - 1粒

　　舍曲林 （抗抑郁） - 1粒

　　奥氮平 （助眠/稳定情绪） - 半粒”

　　“中午，餐后：

　　维生素B6 （缓解呕吐） - 1粒”

　　“晚上，睡前：

　　舍曲林 （抗抑郁） - 1粒

　　奥氮平 （助眠） - 1粒

　　止痛药 （按需）”

　　一张小小的便签，被她写得密密麻麻。这不仅仅是一张用药指南，更是她未来生活的全部脚本，精确，刻板，毫无惊喜。

　　她把便签贴在冰箱上，那上面再也没有了秦嘉期留下的可爱冰箱贴和留言条。

　　第二天，她开始严格执行这个“脚本”。

　　化疗药物的副作用比想象中来得更快更猛烈。

　　剧烈的恶心感毫无预兆地涌上来，她冲进卫生间，趴在马桶上吐得撕心裂肺，胃里空空如也，只能吐出苦涩的胆汁。

　　脱发也开始了，洗澡时，看着缠绕在指缝间的大把黑发，她愣了很久，然后平静地将其扔进垃圾桶，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灰尘。

　　抗抑郁药和助眠药让她的大脑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情绪被强行压平，但那种麻木本身，就是一种新的痛苦。

　　她常常坐在窗前，一坐就是一下午，看着楼下的行人车辆，感觉自己和那个鲜活的世界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玻璃。

　　周雨璇每天都会打来电话，向暖总是接起来，用尽量平稳的声音说：“我很好，药吃了，没事。”

　　但她知道，她一点也不好。

　　她觉得自己像个巨大的、不断泄露麻烦的容器。

　　周雨璇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女儿要照顾，她不能再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死死地拖住她。

　　孤独和病痛像冰冷的潮水，在每一个寂静的夜里将她淹没。

　　她蜷缩在床上，听着自己过快的心跳和偶尔出现的、因颅压高而引起的耳鸣，清晰地感受着生命正在一点点地从这具躯体里流逝。

　　她没有开灯。

　　黑暗里，只有冰箱上那张便签，在窗外透进的微光中，泛着冷冰冰的、程序化的白光，像一个无声的倒计时牌。

　　向暖回到了塔台。

　　走上那能俯瞰整个机场的环形玻璃房间时，她的脚步比平时更慢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

　　化疗和大量药物带来的持续性疲惫，像一件浸了水的沉重外套，无时无刻不裹挟着她。

　　“向暖姐！你回来啦！”

　　“暖暖，身体好些了吗？”

　　“看着气色还不错，要多休息啊！”

　　同事们关切的目光和问候纷纷涌来，带着真诚的善意。

　　向暖努力地牵动嘴角，一一回应着“好多了”、“谢谢关心”，但那笑容短暂而勉强，像水面上的浮光，一触即散。

　　她感觉这些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中间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维持这种社交性的回应，耗去了她本就不多的精力，只觉得异常疲惫。

　　她走到自己曾经的操作台前，手指下意识地拂过那些熟悉的按键和雷达屏幕，冰凉的触感让她有片刻的恍惚。

　　这里曾经是她掌控一切、与天空对话的领域，如今却感觉有些陌生。

　　领导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和煦但谨慎的笑容。

　　“小向啊，回来了就好。身体是第一位的，千万别勉强。”

　　领导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温和，但话里的意思却很明确，“这段时间呢，你先适应一下，做一些辅助性的工作，比如带带朱琳琳这样的实习生，看看监控数据，做做分析报告。指挥的工作……暂时先放一放，等身体完全恢复了再说。”

　　话说得委婉，但意思清晰无比。谁也不能保证，她还能不能像以前那样精准、稳定、零失误。

　　塔台指挥，一个微小的判断失误都可能酿成巨大的灾难。

　　她的身体里埋着一颗不定时炸弹，没有人敢冒这个险，包括她自己。

　　向暖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不满或委屈，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好的，领导，我明白。”

　　她确实明白。

　　这是最合理最稳妥的安排。

　　她坐到了角落的一个位置上，面前是次级的数据屏幕。

　　朱琳琳兴奋地凑过来向她请教问题，她耐心地解答着，声音平稳，条理清晰。但在无人注意的间隙，她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飘向主指挥台，看着其他同事戴着耳麦，用冷静果断的声音发出指令，引导着一架架钢铁巨鸟起降。

　　一种微妙的、混合着失落与释然的情绪在她心底弥漫。

　　她不再是那个不可或缺的“向指挥”了。

　　她从一个参与者，变成了一个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