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云》怡九

31、看大学

　　高考前两天，向暖回到了芜城。

　　熟悉的城市带着一种物是人非的疏离感。

　　周雨晴在车站接到她，抱着她哭得稀里哗啦，眼泪蹭了她一身，哽咽着反复说：“暖暖，你回来了就好……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活下去，听见没有？”

　　向暖轻轻拍着她的背，心里酸涩，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她的眼泪好像在那段吞药的日子里，已经流干了。

　　许邵年也来找她，挠着头，神色有些复杂，吞吞吐吐地说：“向暖，那个，江初他跟我要过好几次你的联系方式，就你不在的这段时间，他回来一次问一次……我也不知道你去哪儿了。现在你回来了，要不……你自己去找他吧？”

　　向暖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波澜，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我不会去找他的。”

　　她是不可能去的。

　　那个电话，那串散落的铃铛，那些混着冷水吞下的药片，已经在她心里筑起了一道无形的高墙。

　　然而她不去，他却来了。

　　高考前一天，向暖从学校看完考场出来，在校门口那个熟悉的拐角，被一个倚在墙边的身影拦住了去路。

　　是江初。

　　他好像又长高了些，轮廓更加分明，少年气褪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峻的沉稳。

　　他就站在那里，不知道等了多久，眼神沉沉地看着她，里面翻涌着太多向暖读不懂，也不想再去读懂的情绪。

　　他什么都没问。没问她为什么消失，没问她去了哪里，也没解释那个电话。他只是在她停下脚步时，开门见山，声音低哑地问：“你想去哪个大学？”

　　向暖垂下眼睫，避开他的视线。

　　她想起秦嘉期，想起他温和的讲解，想起北航校园里那些高大的梧桐树。

　　秦嘉期给她补课效果极好，她现在的成绩足够挑选很好的学校。她之前仔细对比过南航和北航，无论是专业还是环境，都是南航好。

　　所以她抬起眼，看着江初，清晰地说：“南航吧。”

　　她看到江初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双总是沉寂的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又迅速被他压了下去。

　　他几乎是立刻接口，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成。我保送合同就签南航。”他盯着她，一字一句，像是承诺，也像是命令，“你志愿填南航。”

　　向暖顺从地垂下眸，浓密的睫毛掩盖住眼底所有的情绪，轻声应道：“嗯。”

　　这一个“嗯”字，让江初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柔和了一瞬。

　　他或许以为，这是冰释前嫌，这是殊途同归。

　　在他转身之后，向暖在心里默默地补上了后半句：……但我不会填的。

　　……

　　高考结束，出分那天，向暖还在芜城。分数出来，比她预想的还要好，稳稳地达到了南航和北航往年的录取线。

　　她打电话给江初：“分数出来了，我能上南航。”

　　电话那头，江初沉默了几秒，只回了一个字：“好。”

　　在最后填报志愿的那个下午，向暖坐在电脑前，屏幕上闪烁着提交前的最终确认页面。她的目光在第一志愿那一栏停留了很久很久。

　　那里面，原本应该如她告诉江初的那样，填着“南航”。

　　她的指尖在鼠标上微微颤抖，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

　　那个在树下抽烟的少年，那个在物理课上让她难堪的天才，那个在科技楼里拉出凄美琴声的艺术家，那个在电话里用最刻薄的话击碎她所有幻想的混蛋。

　　还有，那个在九林的秋天，给她带来唯一温暖的，属于秦嘉期的，温和的笑容。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眼神里是一种冷静和决绝。

　　她移动鼠标，按下了删除键。

　　然后，在空出来的第一志愿栏里，缓慢而坚定地，敲下了两个字——

　　北城九林航天航空大学。

　　点击“确认提交”。

　　没有犹豫。

　　七月的芜城，暑气蒸腾，空气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

　　向暖寄居在婶婶家，因为录取通知书的地址填的是学校，她不得不留在芜城等待。

　　那天傍晚，天色将暗未暗，她出门倒垃圾，刚推开那扇老旧的铁门，脚步就猛地顿住了。

　　巷口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倚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江初他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身影在暮色里显得很神圣。

　　他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像是融入了阴影的一部分，只有指间一点猩红的光点时明时暗，脚边散落着烟头。

　　他抬起眼，目光穿透薄暮，沉沉地落在她身上，那里面没有暴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

　　他就这样看着她，一言不发，像是在耐心地等待着一个早已知道的答案，又像是在用这种沉默，对她进行最后的审判。

　　向暖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

　　她握着垃圾袋的手指猛地收紧，塑料发出刺耳的声响。

　　空气凝固了。

　　蝉鸣声、远处街市的嘈杂声，都仿佛被隔绝在外。

　　她看着他脚边的烟头，知道他来了很久，也知道他此刻的平静之下，酝酿着怎样的风暴。

　　最终，还是向暖先开了口。声音干涩，轻得像一阵风就能吹散。“对不起。”

　　这三个字，像一根导火索。

　　江初终于动了。

　　他将烟扔在地上，用脚碾灭，动作缓慢而充满压迫感。

　　他朝她走近两步，停在离她不远不近的距离，依旧没有说话，但那眼神分明在问：然后呢？

　　向暖垂下眼睫，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她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尖，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语调的平稳，说出了那句在心底排练过无数次、也伤害自己无数次的话：“北航有个学长很好，对我也好。”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积蓄勇气，声音更轻，却也更清晰：“他说，如果我考上北航，他就有机会照顾我。”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抬起头，迎上他骤然变得冰冷锐利的目光，像是要把这把插向他的刀，也捅进自己的心脏，完成这场残忍的仪式。

　　“所以，我想试试。”

　　话音落下的瞬间，世界万籁俱寂。

　　向暖清晰地看到，江初眼底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荒芜的黑。

　　他下颌线绷得极紧，像是硬生生咽下了什么。

　　他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被背叛的愤怒。

　　他只是极轻极慢地点了点头，嘴角扯出一抹冰冷到极致的的弧度。

　　“好。”

　　一个字。

　　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人心寒。

　　向暖勉强笑了笑，对他说：“毕业快乐。”

　　“会的。”他回答。

　　然后，他转身，没有丝毫留恋，大步离开了这条昏暗的巷子。

　　他的背影挺直，却带着一种被彻底打碎后的孤寂，很快消失在苍茫的夜色里。

　　向暖还僵硬地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早已被捏变形的垃圾袋。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看不见，她才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缓缓蹲下身，将脸埋进臂弯里。

　　肩膀微微颤抖，却没有哭声。

　　原来最痛的告别，是没有声音的。

　　七月底，北航的录取通知书终于辗转寄到了向暖手中。

　　很轻的一个文件袋，却仿佛有千钧重。

　　她拿着它，站在芜城盛夏灼热的阳光下，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

　　初中毕业的时候，爸妈不在了。

　　高中毕业的时候，外婆也不在了。

　　天空中的太阳白得刺眼，晒得人皮肤发烫，眼睛发酸，却流不出一滴眼泪。那种无处可去的孤独感，比烈日更让人难过。

　　八月初，周雨璇把她接回了九林市。

　　为了散心，也为了某种意义上的告别，周雨璇带她去了城郊那座有名的山庙。

　　山风微凉，吹散了暑气，也吹动着庙前古松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响声。

　　香火缭绕中，向暖看着那棵挂满了红色许愿带的松树，怔怔地出神。

　　周雨璇以为她只是看看，却见她向庙里的僧人请了一条红带子，又借了笔。

　　和周雨璇想象的不同，向暖没有走向那些写着缠绵悱恻誓言的地方，而是径直走到了那棵最高、最老的松树下，踮起脚，寻了一个向阳的，不易被风雨打落的枝桠，仔细地将红带子系了上去。

　　动作和她高二研学时一模一样，只是那时的心情，早已面目全非。

　　周雨璇偷偷凑近，想看看她写了什么。

　　以为会是“学业有成”或是“早日发财”之类的话，她甚至准备好了待会儿要怎么调侃这个突然迷信起来的小姑娘。

　　然而，当看清那墨迹未干的字句时，周雨璇嘴角的笑意瞬间凝固了，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红带上只有八个字，笔迹清秀，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决绝：

　　“毕业快乐，不祝重逢。”

　　这个主角，周雨璇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那个让她哭，让她失眠，让她生病，让她在无数个夜晚攥着药瓶无法入睡的少年。

　　那个即使到了这一步，向暖依旧深爱着的人。

　　可她还是爱他。

　　所以祝他毕业快乐，祝他前程似锦。

　　但她也终于学会了保护自己。

　　所以，不祝重逢。

　　爱与告别，原来可以同时进行得如此沉默而惨烈。

　　据说，他去了南方的萧安市，上了南航。

　　而她，即将北上，去往北航。

　　从此南北相隔，天各一方。

　　山风再次吹来，拂动千万条红带，也轻轻摇曳着她刚刚系上的那一条，像是在替谁，无声地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