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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看嘉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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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林的春天来得比芜城晚些,三月的风依旧料峭,刮在脸上像钝刀子割肉。
周雨璇看着向暖日复一日地沉默、惊醒、食欲不振,以及偶尔因一点声响就脸色煞白、呼吸急促的样子,终于狠下心,几乎是半强迫地,将她带到了九林市人民医院。
挂号,排队,走进诊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语气温和,问了许多问题。
向暖大部分时间只是点头或摇头,声音细弱,偶尔周雨璇会在一旁急切地补充。做了量表,回答了一系列她光是听着就感到疲惫的问题。
最后,戴着眼镜的中年女医生看着报告单,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诊断:“向暖是吧?
“根据评估和你的症状描述,初步诊断是偏重度抑郁症,伴随轻度惊恐发作。”
偏重度抑郁。
轻度惊恐。
这几个字像冰冷的判决书,重重砸下。向暖坐在那里,手指蜷缩,没有太大的反应,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或者说,她的情绪系统已经无力对任何坏消息做出激烈的回应了。
只是觉得,啊,果然是这样。
连她的身体和情绪,都正式宣告报废了。
周雨璇的眼圈瞬间就红了,紧紧握住向暖冰凉的手。
医生开了药。
一袋子,六七种小小的塑料药瓶,里面是五颜六色的药片和胶囊,像是某种糖果。
回到那个出租屋,向暖看着周雨璇按照医嘱,将那些不同颜色形状的药片倒在掌心,红白黄绿,像一捧斑斓的毒药。
她以前是不会吞药丸的。
小时候感冒,一颗小小的胶囊都能卡在喉咙里,呛得眼泪直流,需要外婆把药片碾碎了混在糖水里才能喂下去。
可现在,没有糖水,没有外婆。
她看着那捧药,然后,她接过周雨璇递过来的水杯,仰起头,将那一把颜色各异的药片全部倒进嘴里,灌了一大口水。
药片黏在喉咙深处,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引发一阵强烈的恶心和吞咽反射。
她梗着脖子,用力地地吞咽着,像是进行一场艰苦的战斗。
水一口接一口地灌下去,直到胃部被水撑得发胀,喉咙里那股异物感和反胃感依然顽固地存在着。
最后一口水咽下,她放下杯子,弯下腰,眼泪都被逼了出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周雨璇红着眼睛,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哽咽:“慢点,暖暖,慢点喝……”
向暖直起身,擦了擦呛出来的眼泪和嘴角的水渍,脸色苍白,眼神却依旧是一片死寂的麻木。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回窗边,重新裹紧了那条毯子。
从这一天起,这些五颜六色的药片,成了她每日必须完成的任务,像吃饭喝水一样,融入她绝望而灰色的生活。
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在强行将破碎的自己,一块一块地、苦涩地,拼凑回去。而这个过程,漫长,痛苦,且看不到尽头。
窗外九林的天空,依旧是那片坚硬的、似乎永远不会放晴的灰蓝色。
向暖没有回芜城。
那个名字,那座城市,连同那个叫江初的少年,都成了她病历上禁忌的符号,碰一下,就是锥心的疼和无法控制的恐慌。
期间,芜城中学的李老师打来过几次电话,都是周雨璇接的。
周雨璇拿着手机走到阳台,压低了声音,语气客气又带着不容商量的坚决。
“李老师,向暖她家里出了点事,身体也不太好,在北方亲戚这边休养……对,暂时回不去。”
“学业您放心,我们在这边会给她请老师补课的,不会耽误高考……”
“谢谢学校关心,等她好点了再说吧……”
具体说了什么,向暖没有去听,也不想知道。她只是蜷缩在沙发里,看着窗外九林街道上光秃秃的枝桠。
几天后,她轻声对周雨璇说:“雨璇,我想回去上学。”
周雨璇正在给她削苹果,闻言,水果刀顿了一下。她抬起头,看着向暖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心里又酸又胀。
回去?回那个到处都是江初影子,还有那个人的混蛋父亲的地方?
一回去,看到那个人,她这刚靠药物勉强稳定下来的病情,岂不是要前功尽弃?
“不行。”周雨璇拒绝得干脆利落,把削好的苹果塞到她手里,语气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芜城现在对你来说就是雷区,不能踩。上学的事你别担心,我在九林给你找个好老师补课,咱们就在这儿学,到时候直接回去参加高考就行。”
向暖拿着苹果,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然后,她轻轻“嗯”了一声,没再坚持。
反正,她在芜城中学也只是个借读生。
来去,都悄无声息,不会有人真正在意。
周雨璇行动力很强,很快通过打工认识的朋友,找到了一位补课老师。
是一位男生,秦嘉期,比向暖大两岁,是北航飞行专业的大二学生。
据说成绩优异,为人也温和耐心。第一次见面,是在周雨璇租的小屋里。
秦嘉期穿着简单的白色毛衣和牛仔裤,个子很高,肩膀宽阔,是长期锻炼的那种挺拔。
他的五官清俊,不像江初那样带着侵略性的冷峻,而是像九林的春日阳光,温暖和煦。说话时语速不快,声音干净,带着让人安心的沉稳。
“向暖是吧?你好,我是秦嘉期。”他微笑着自我介绍,目光落在她身上,温和而包容,没有一丝探究或怜悯,仿佛她只是一个需要帮助的、普通的学妹。
向暖低着头,轻声回应:“秦学长好。”
补课就这样开始了。
秦嘉期确实很温柔,也很有方法。
他讲题思路清晰,善于引导,从不会因为向暖反应慢或者基础薄弱而流露出丝毫不耐烦。
他会用不同颜色的笔在草稿纸上标注,会举一些生动有趣的例子来解释枯燥的物理概念。
在讲课的间隙,他会偶尔放松下来,靠在椅背上,跟她聊一些大学里的事情。
“我们学校训练场很大,有时候早上跑步,能看到飞机起飞……
“飞行原理课挺难的,不过很有意思,弄懂了就觉得天空没那么神秘了……
“北航的食堂还不错,尤其三楼的牛肉面……”
他说的都是些平淡的日常,却为向暖打开了一扇窗,让她窥见了一个与她灰暗世界截然不同的、充满阳光和希望的正常大学生的生活。
那个世界里,也有飞行,但从他口中说出来,是纯粹的的学术词汇,不再带有任何让她心悸的个人色彩。
向暖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或者极轻地应一声。
她不会主动提问,也不会延伸话题。但秦嘉期似乎并不在意,他只是平和地讲述着,用他那种带着阳光温度的声音,一点点地,试图驱散她周身过于厚重的沉寂。
他就像一株安静生长的白杨,立在她破碎世界的边缘,不试图强行闯入,只是默默提供着一小片可供喘息的阴影。
每次补课结束,他离开时,都会温和地说一句:“向暖,下次见。按时吃药,好好休息。”
门轻轻关上,屋子里重新剩下她一个人。她看着窗外,九林的天空似乎没有那么灰硬了。
她依旧沉默,依旧需要依靠那些五颜六色的药片才能入睡,但至少,在每周那几个小时的补课时间里,在秦嘉期温和的讲述中,她能暂时从无边的绝望里浮上来。
日子在九林这座北方城市里,像冻住的河流般缓慢流淌。
向暖大部分清醒的时间,几乎都是和秦嘉期一起度过的。
周雨璇为了维持两人的生活,白天在服装店站班,晚上还要去一家烧烤店做服务员,忙得脚不沾地。
她租的房子恰好在北航大学旁边,图个便宜和方便。这个地理优势,让秦嘉期在没课和不用训练的间隙,有了更多理由和机会过来。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补课老师。
有时下午过来,他会提着从学校食堂或者附近菜市场买来的新鲜蔬菜和肉类。
厨房里很快会响起切菜的笃笃声和热油下锅的滋啦声。他会做简单的家常菜,番茄炒蛋,青椒肉丝,或者炖一锅热气腾腾的排骨汤。
味道说不上多惊艳,但干净、温热,是向暖很久没有尝到的踏实味道。
“吃饭了。”他会把饭菜端到小桌上,摆好碗筷,语气自然得像这是他的分内之事。
向暖坐在桌边,小口吃着。
她依旧吃得不多,但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样对着食物发呆,或者只机械地吞咽几口就放下筷子。胃里有了温暖的食物,似乎连带着冰冷的四肢也找回了一丝知觉。
吃完饭,他会收拾碗筷,动作利落。
然后,或许是继续下午未讲完的数学题,或许是各自安静地看书。
他看他的飞行器概论或空气动力学,她看她的高中课本和练习题。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旧地板上投下安静的光斑,屋子里只有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的沙沙声。
他从不刻意追问她的过去,不问她为什么休学,不问她眼底的悲伤从何而来。他只是在那里,像一个沉默而可靠的背景音,用他的存在本身,告诉她这个世界还不至于完全崩塌。
他会注意到她热水喝完了,默默起身去烧一壶新的。
他会看到她对着某道题眉头不自觉地蹙起,便放下自己的书,走过来轻声问:“是这里卡住了吗?”
在她因为药物副作用而精神萎靡蜷在沙发上昏昏欲睡时,他会调低电视的声音,为她盖上一张薄毯。
这种细致入微的、不带任何侵略性的照顾,像涓涓细流,悄无声息地浸润着向暖干涸龟裂的心田。
向暖很少说话,笑容也极少,但那种仿佛随时会断裂的绝望感,在秦嘉期日复一日的陪伴下,似乎被一种沉重的疲惫感所取代。
一种终于可以暂时卸下防备、允许自己脆弱一下的疲惫。
周雨璇深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常常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客厅里亮着一盏温暖的台灯,向暖盖着毯子在沙发上睡着了,脸色依旧苍白,但眉宇间是难得的平静。而秦嘉期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就着灯光安静地看着书,或是戴着耳机听课程录音,像是在守护一件易碎的珍宝。
周雨璇会红着眼圈,对秦嘉期投去感激不尽的眼神。
秦嘉期只是摇摇头,压低声音说:“她刚睡着没多久,别吵醒她。”然后便会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轻声告辞。
门轻轻合上,屋子里重新归于寂静。
向暖在睡梦中或许会不安地动一下,但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常常从噩梦中惊叫着醒来。
秦嘉期就像一堵沉默而温暖墙,挡在了她和那个名为过去的风暴之间。
他提供的不仅仅学业上的辅导,更是一种秩序,一种安稳的、可预测的日常,这对于一个内心世界已然分崩离析的人来说,是比任何言语都更有效的安慰。
秦嘉期太好了。
好得让向暖觉得自己像一块被易碎的琉璃。他包容她的沉默,她的走神,她所有突如其来的低落情绪。
他看她的眼神,总是带着温柔的关切,偶尔,还会有一丝更深的东西,但被他克制得很好,从不过界。
他像是冰冷海水里出现的一块浮木,让快要溺毙的向暖,本能地想要抓住。
可越是如此,向暖心里那份空洞的茫然就越是清晰。
秦嘉期给她讲的飞行知识,他描述的蓝天白云,他言语间对未来的憧憬。
所有这些,都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另一个人的影子。那个人的名字,像烙印一样刻在她心里,无法触碰,也无法磨灭。
她知道秦嘉期很好。
他温柔,体贴,阳光,符合一切关于美好学长的想象。他正在一点点地,试图将她从泥沼里拉出来。
可是当她看着他在厨房忙碌的背影,听着他用温和的嗓音讲解题目,感受着他无微不至的照顾时,心里想的却是——
他太好了,好得不像真的。
好得让我更加清楚地知道,我心里住着的,始终是那个会在电话里尖锐地怼父亲、会故意考出荒唐分数、会躲在无人的角落拉响凄美小提琴的,冷漠又麻烦的混蛋。
秦嘉期是照进深渊的光。
可她的心,已经习惯了在黑暗中,仰望那轮清冷又遥远的月亮。
这份认知,让她在接受秦嘉期的善意时,总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愧疚和无力感。
她像一座孤岛,暂时停泊了这片温暖的港湾,却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力气,真正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