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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喜从天降(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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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很冷。
冷香雪莫名想到冷潭上泛影的孤星。
“咔咔”
无力垂落的双手臂猛然被股外力强行向内一旋,接着一提,一阵酥麻的感觉遍布指尖。
冷香雪神智一下恢复清明。
手……能动了?!
“原来竟是只折翼的夜蝶,那可是喜蛛的网,你就这么莽上去,不要命了?”
那人话语间多了几分轻笑,一块黑布随即覆在了她血流不止的小腿。
片刻后他移开黑布,那巴掌大的血窟竟肉眼可见地开始愈合,只余下道浅粉色的新肉痕迹。
“疼吗?”他问。
疼?
冷香雪下意识咬了咬苍白的下唇。
她身怀仙骨,体质异于常人,自小几乎感知不到疼痛。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她,是否会觉得疼。
“吓呆了?”他的声音放得轻柔了些。
冷香雪循声抬首,猝不及防地与一双极其剔透的湛蓝眼瞳撞了个满怀。
接住她的是位高挑瘦削的玄衣少年,他的皮肤白得有些病态,墨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着,歪斜得有些不羁。
那玄色腰封勒出的腰肢却意外地劲瘦有力,左胯处携了把半人高泛着血咒的鎏金刀鞘。
这人与她从前在御凌峰上见到的弟子截然不同。
他周身上下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邪异,偏生那张脸又卓实令人移不开目光。
“啊!!!”
凄厉至极地惨叫自半空袭来,打断了冷香雪的思绪。
整齐划切的四节蛛脚狠狠砸向岩壁,细碎的的肉沫混杂着墨绿的汁水连续抖动着,凭着本能蠕动着,试图向喜蛛断裂的一侧靠近。
可惜,终是徒劳,折腾半天,只在岩上留下些淅淅沥沥的黏稠滑痕,便彻底消散。
“妖刀?!”蛛怪发出惊恐欲绝的尖啸,声音都没了调,“竟是那把嗜血抿肉妖刀!!!”
似是回应,上空一铮银光掠过,那刀白白晃了冷香雪一眼,便直直朝那喜蛛正中的黑眼刺去。
“回来,别什么都吃。”少年语气平淡,甚至带着点嫌弃。
“脏。”
冷香雪此时已被少年寻一处净地放下。
她顺着少年的目光探去。
妖刀仍在向前。
“听话。”
少年眉梢微挑,那双湛蓝的瞳孔微微扩散,骤然深暗。
妖刀的速度丝毫不减,纤薄刀刃如银蛇阴森蜿蜒。
只是没有冷香雪想象中蛛怪的碎沫横飞,那刀只是险险擦过那颗巨大的蛛目,不甘地削下喜蛛脚上的一片尖刺。
“嗖”地一声,终是乖乖地回到了少年摊开的掌心。
少年漫不经心地掂了掂手中轻颤的妖刀,右手握着猩红的刀柄极其随意地翻了几个腕花,刀背缠过后脑,顺带往左臂衣袖上这么一拭,猛地插入刀鞘。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喝成。
竟叫冷香雪看得痴了。
“你!你……妖刀怎会在你这个毛头小子身上!”喜蛛尾部疯狂喷吐出密集的丝线,试图包裹住它残破的身躯,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蓝瞳,妖刀,蓝瞳……”
“莫非,你竟是那自阎王手下前来索魂的血煞修罗!!夜夜夜……”
“哎……”少年摇了摇头,悠悠地叹了口气,有些无奈接上了后面的名,“夜飞星。”
冷香雪看到了蛛眼颤动的惧色,她又转头瞅了瞅身旁的少年。
四目相对,空气一瞬间凝滞,冷香雪忍不住地眨了下眼。
“在下不才,一介散修,姓夜,名飞星。”
少年翘了翘嘴角,随手拍了拍玄衣上沾染的些许尘灰,声音停了停,又上前一步:
“你可得好生记着,这样下了阎王殿也好细细告上一状。”
说这话时,他正转头对着蛛怪,手指无聊地撩拨着腰封,连丝余光都未曾施舍予身旁的冷飞雪。
可不知怎的,他这般肆意出口的话语却在冷香雪脑中漾开了层层涟漪。
阎王手下的邪煞修罗怎会取这样的名字呢?
“夜飞星。”冷香雪不由在口中嘟囔着。
这个名字倒是衬他。
“夜修罗,你,你行行好,别杀我,你要什么,我都……都……”
突然,蛛怪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儿,语调一转。
“嘻嘻,不对!”
“你个遭天谴,不人不鬼的邪修!就凭你也敢当面抢我的郎君!”
“郎君?”
“噗嗤。”
这是赤条条地嘲笑,夜飞星仍是那副慢悠悠的腔调,尾调带着些许戏谑:“郎君和女郎都辨不清,真是白瞎了你那八只眼。”
“哦不,忘了你们一族眼力不行,少不了那堆密匝的脚毛帮衬。”
冷飞星修长的指节抚过泛着血色咒文的鎏金刀鞘。
“你!你这个装模作样的邪修!”
“怎么?”他尾音微微上扬,带着挑衅,“还想再尝尝被剃毛的滋味吗,小喜蛛?”
“找死!”
毫无预兆地,包裹着蛛怪的丝茧猛然爆裂。
蛛怪的半个蛛身扭转着,挣扎着,蜷曲着,残破的肢干处竟硬生生重新抽生出四只完好的长脚,蛛脑正中央陡然开出一条血缝,一个面色青白、双目赤红、长发披散的巨大女人头颅,从中一点点挤了出来。
喜蛛的八只大眼被这脑袋挤压至两边斜散。
喜蛛的躯体仍在不断挣扎着,无论是蛛怪还是女人都发出了痛苦至极、撕心裂肺的哀嚎。
它们变换着,纠缠着,难舍难分,似是在争夺这身躯的主导权。
一时半会儿,恐难结束。
冷香雪的整颗心被揪了起来。
”你叫什么?”
这回冷香雪能确定夜飞星是在同自己讲话。
“冷,冷香雪。”
她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桂冷吹香雪,倒是极美。”
“啊?”冷香雪听不懂太过高深的言辞。
“你那乾坤袋里装着好些法器吧?”
夜飞星用刀鞘尖端轻轻戳了戳她藏在腰腹处的乾坤袋。
“这样,我们做个交易,你那乾坤袋借我一用,我帮你彻底解决了这碍眼的喜蛛,如何?”
他微微偏头,蓝眸斜睨着她。
“你有刀,可以打的。”
冷香雪弱弱地回了一嘴,双手默默捂住了腰腹的鼓囊处。
“可此前为了救你,妖刀受损,现下它没气力出鞘了。”
似是证实,他费力拔了拔刀柄,妖刀纹丝未动。
“可,可它刚刚还好好的。”
冷香雪不解,顺道又瞄了一眼仍在二人身后的嘶吼的喜蛛。
“不信?你拔。”
夜飞星耸了耸肩,右手一挥,反手便将刀柄递给了冷香雪。
拔就拔!
冷香雪没想太多,径直上前,毫不犹豫地将白皙的双手覆在那把充斥着邪气的血色刀柄上。
奋力一拔。
不动?
再拔,还是不动。
便是这般也就罢了,那刀柄上阴冷黏腻的血色气息,竟如同活物般,悄无声息地攀着冷香雪的指尖缓缓缠上了她的手臂。
“啊!”惊叫破喉而出。
“别怕。”一旁抱臂的玄影一动,妖刀瞬间离手,重新挎至那人腰间,“难得见它这般亲人。”
亲人?!
冷香雪魂都要被吓散了。
“奸夫□□!好一对不知廉耻的奸夫□□!光天化日拉拉扯扯成何体统!”那女人头颅猛地睁开赤红的双眼,发出尖锐的咒骂,地面蛛丝疯似地向外延展。
此刻,蛛怪与那女人狰狞的头颅的意识竟诡异地达到了某种微妙的共识,一个更为凶悍的蛛怪向他二人猛扑而来。
“冷香雪。”
冷不丁这么一唤,冷香雪不由颤了颤。
从未有人这么直白地唤过她全名。
双脚兀自离地,沾了污泥的青白衣裙覆在玄色腰封之上,腰间陡然一紧,她再次陷入夜飞星怀中。
一回生二回熟,冷香雪倒也不扭捏,环紧了他劲瘦的腰身。
只是……这人的腰也着实是太细了些。
若是名女子,穿上藕粉的衣裙,系上飘逸的丝带,定是娇俏得叫人挪不开眼……
思绪飘忽,冷香雪不合时宜地在脑海中描摹起夜飞星系裙带的娇俏模样。
“我乃一介散修,命贱得很,死了也没人惦记。”头顶传来冷香雪听不出情绪的声音,“瞧你这模样应是仙门中人,竟舍得与我共死?”
“嗯。”冷香雪没回过神,含糊地应着,下意识点了点头。
“真的共死?”夜飞星又追问了一嘴。
“嗯?”愣了愣,冷香雪终于反应过来,忙不迭地将头摇成了波浪鼓。
她还要找徒弟呢,怎能死在这?
夜飞星眼尾一挑,他瞧着蜷在怀中连连摆头的人儿,嘴角噙着几分难以捉摸的笑意,似是终于听到了满意的答复,懒洋洋地拖长了语调:
“哦?”
这回,应着他的是蛛怪直逼后脑的尖刺。
他堪堪一侧,带着腹茧的掌心顺势将冷香雪后脑往怀中依了依。
“滴答”
一抹温热的血红点上唇心,猩红悄然探入齿间,血腥味争先恐后地从舌尖弥散开来。
这是血……夜飞星的血?!他受伤了!!
冷香雪紧张地向上探去。
醒神骇目的血污赫然出现在了夜飞星苍白的面额上,缓缓而下,清澈的蓝眸盛满了血色。
一左一右,赤瞳,蓝眸。
何其的妖冶诡谲。
冷香雪的心猛烈地抽动着。
她不想死,也不想看到夜飞星死。
是她坏了他的剑,理应补偿。
皱巴的乾坤袋被小心翼翼地挂在了血气缠绕的刀柄上。
“信我?”
身后的蛛怪仍穷追不舍,连续几番跃动避让,冷飞星的气息有些不稳,可他的语气还是这般随性。
冷香雪揩了揩嘴角猩红,彻底竭力,无声地靠在冷飞星的胸膛上,重重地点了点头。
“嘶!”
此时,蛛怪的步伐一顿,前肢那根沾血的尖刺滋滋地冒着灼气,不消片刻,化作了一滴黑水滴入石间。
这是蛛怪未曾预料到的。
它那八只畸变的眼睛滴溜溜迅速转动,飞快锁定了罪魁祸首,幽深又怨毒的八道目光似要齐力把夜飞星的脑勺狠狠灼透。
对此,冷香雪全然不知。
夜飞星的肩臂为她隔开了性命攸关,亦隔开了蛛怪的一切细微举动。
她只听到头顶传来夜飞星略带玩味的应答:
“你这人,别的不行,眼光还算不错。”
“准备好,要开始了……”夜飞星的脚程猛地加快,粗硕的藤蔓绿影绰绰,风声一片。
冰冷的妖刀塞进了冷香雪怀中,还未等她愣过神来,整个人就被夜飞星顺势一抛。
失重,无序,包裹着惊慌失措。
妖刀上的黑色咒文仿若有了生命,一点一点在空中悬浮起来。
衔头叼尾,形成了一条有一条交错的血色黑链将冷香雪团团围住,远远瞧去像是空中凭空浮出了个刀枪不破的囚笼。
冷香雪跪坐其间,她急急扒着咒文间的缝隙去寻夜飞星。
却见那人紧闭双目,右脚一定,左脚一勾,翻身一刹,倒悬于空。
卷卷黄符张张而起,从那小小乾坤袋里鱼贯而出,掀起一阵金灿疾风。
冷香雪自是认得那黄符。
那是自己临行前随手一抓的强体护魂符,可强健体魄筋络,有益修行,除此之外,派不上什么大用场。
难道夜飞星想靠那几叠符纸一口气吃成个胖子,与那蛛怪硬钢?
正想着,余光却瞥见那夜飞星捻了一诀,口中念念,右手放置齿边用力一咬。
刹那,血溅黄符,紧闭的异瞳骤然一睁,如黑夜中的红蓝鬼火。
黄符上的黑墨登时倒了个个儿。
血红的黑气将黄符上的墨色纹路一点一点将其蚕食殆尽,成了一张张鬼气幽幽,血波流转的新符。
“以血为引,强行逆符!呵!邪修,凡人肉身,你真当自己是那寿数无疆的血煞……”
“咬!”
夜飞星薄唇轻启,吐出一个冰冷的字眼。
蛛怪登时噤了声,连滚带爬向后撤去。
可惜,它实在是太慢了。
黄符盖地,如同千万蝗虫过境,一触及蛛身就不管不顾地撕咬起来。
旧的碎了,新的附上,碎的以血缝合,如此往复,绵延不绝。
那蛛怪全身发溃,就地瘫作一团,浓稠发臭的绿汁流了一地。
“啊啊啊!邪修,滥用邪术,你命不久矣!“
”我咒你,所托非人,尸骨难全!不入轮回,不赴往生,生生世世永堕地狱,日日受烈焰灼心之痛!”
这回出声的是蛛怪顶上青筋暴起的女子头颅。
“不劳挂心。”
夜飞星的眸间毫无情绪,重重将血指向下一指。
“破!”
“啊!!!!啊!!!!”惨叫不断。
洞中,漫天的火光亮如白昼,底下一片炙热。
诡谲的妖刀解开了囚笼,冷香雪的双脚终于落了地。
夜飞星站在不远处,他的脸被火光映得更白了,像从画中走出的人儿般,面容楚楚。
他将那只施诀破口的手指背到了身后,冷香雪实在是探不到。
也不知道他的手痛不痛……模样和实力都挺不错,若是收他当徒弟……
正想着,一张薄薄的红色织物撩过冷香雪垂落的发丝,轻飘飘地搭在了肩上。
“别碰!”
夜飞星厉声道,脚步一个踉跄。
可惜,为时已晚。
冷香雪的眼里只剩下那顶红得渗人的盖头。
那是一顶巧夺天工的红色喜盖。
喜盖的边上用纤细金丝绣满了密密麻麻的“囍”字,在火光映照下,反射出诡异而迷人的光泽。
很美,特别美……
好欢喜……
若是戴上,定是风华绝色,堪称惊鸿。
她的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一抬一翻间,灼眼的艳红就这么水灵灵地罩了下来。
不偏不倚,将夜飞星那张写满错愕与铁青的俊脸,登时被遮了个严实。
“多好看呀!”
冷香雪指着指夜飞星面上的艳红,笑脸盈盈,天真烂漫。
整片空气都凝住了。
妖刀在刀鞘里瑟瑟颤动,不断发出金属划蹭的声响,似在求饶。
红盖之下,夜飞星眯了眯眼,一声冷哼从牙缝间缓缓挤出:
“我看,你还是当只断翅的夜蝶比较讨喜。”
“噗”地一声轻响,一缕青烟平而起。
刚刚还呆立着的两位人儿瞬间蒸发,余下顶血红盖头从空中悠悠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