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掉下朵黑心莲》松霖语

1、痴儿寻徒

　　御凌峰。
　　午后。
　　辞境轩内。

　　“轰隆——”
　　铜镜映着窗外，一道紫电自云端划落，撕开骇人裂口，像是只吃人的妖怪。

　　“御风师傅，打雷了。”
　　冷香雪端坐在梨花木梳妆台前，乌黑如瀑的长发垂至腰际，映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间秾丽如画。
　　她百无聊赖地晃着白嫩的脚丫，随手抓了抓额前散落的碎发，美艳的脸上尽显孩童的纯真。

　　“师傅，梳头发，讲故事……”

　　身后的长发被拢起放平，略微粗粝的檀木梳轻触头皮，带来一阵微痒。
　　冷香雪忍不住地缩了缩脖子。

　　御风的声音平平，带着惯常的沉稳：“坐好，莫要乱动，当心扯疼了。”

　　梳齿重新掠过绸缎般的发间，伴着规律的沙沙声。
　　“今日，便香雪出生那天的事吧。”御风缓声道。
　　“好。”冷香雪乖巧点头。

　　“那本是个寻常炎日，过午正是酷热难耐，却忽降鹅毛大雪。顷刻间，山河尽缟，琼芳万里，更奇的是，那漫天雪地中竟弥漫开一股清冽冷香，沁人心脾，世间难寻。”
　　御风的声音带着回忆的悠远，他顿了顿，透过铜镜看着冷香雪专注的神情，续道：
　　“你出生时不哭也不闹，一个劲儿地冲人笑，白胖可人，更难得的是天生仙骨，灵光内蕴。”

　　“是这仙门百家之中，最独一无二的存在。”

　　冷香雪听得入神，追问着：“那……之后呢？”
　　“故事讲完了。”御风捋了捋她的头发。

　　“那之后的之后呢？”冷香雪不依不饶，势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之后，你便成了为师的徒弟。”御风有些无奈。

　　一道紫电无声划过铜镜，光影明灭。
　　冷香雪看不清御风脸上深沉而复杂的神情，她只觉得发丝间的檀木梳微微一顿，梳理的速度变得有些迟缓，随即，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在她头顶响起。

　　“再过半年……”
　　御风的声音带着一丝难掩的疲惫与涩然。
　　“香雪，你也时候该出师了。”

　　“出师？”冷香雪的眉毛蹙了起来，接着撇了撇嘴，“那以后没人给香雪讲故事了？”
　　“自然会有的。”他抬手，轻轻抚了抚她柔顺的发顶，柔声道，“前些天，为师为你寻来了的那些仙门男子画像。”
　　御风瞧着铜镜中的冷香雪。
　　“其中……可有一两个中意的？”

　　“师傅，那些人……是你为香雪挑的徒弟吗？”
　　冷香雪转过头来，一双大眼扑闪，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只有纯粹的困惑与好奇。

　　御风的心间颤了一下。
　　有些话，他对着这双神似故人的眼眸实在是说不出。
　　他努力扬起笑眼，提了提苦涩的嘴角，半晌，喉结滚动：
　　“对，徒弟……可以保护你一辈子的徒弟。”

　　峰内事务繁多。
　　师傅小坐片刻已是不易。

　　御风前脚刚走，后脚就遣人给冷香雪送来了新的画卷。

　　送画的弟子是个生面孔，一身粉衣，面容俏丽，眼神活络。
　　她抱着画卷，笑吟吟地向冷香雪行礼。
　　她说，她名叫小桃，是峰里新来的弟子。
　　她还说：
　　“香雪师姐，这些男子可是御风长老亲自把关的，家世、灵力、品性样样不差，师姐能有此福气，卓实让人羡慕呢。”

　　福气？
　　什么福气？
　　冷香雪猜不透。

　　她看着小桃手脚利落地将书案上的旧画卷收起，又将新带来的画卷一一展开，悬于白墙。
　　这个眼睛细小如豆，那个嘴巴阔大如蛙，还有几位面容瘦削，或缩头缩脑，端着不甚自然的笑容。

　　冷香雪闭了闭眼，又透过铜镜瞧了瞧自己的模样，不解地问小桃：
　　“他们为何长得这般奇怪？”

　　毕竟是个痴儿。

　　小桃见她懵懂，随手刮了刮冷香雪的鼻子，眉眼弯弯，转头压低了声：
　　“人不可貌相，他们的祖辈在仙门中威望也不低。小桃相信，香雪师姐身怀仙骨，又长得这般明艳，定可为仙门诞下一位天赋卓绝，身强体壮的新秀。”

　　这话说得曲折，冷香雪听得云里雾里。
　　诞下新秀？师傅从未对她提过这个。
　　她只记得要收徒弟。
　　不过，看小桃说得这般笃定又雀跃，想来有个徒弟，确是件顶顶好的事。

　　可瞧着眼前的这些人，冷香雪并不满意。
　　她可是御风师傅唯一的弟子，代表的是整个御凌峰。
　　收徒怎能将就？

　　指了指墙上的画卷，冷香雪接着问小桃：
　　“还有更好的吗？”
　　“更好的？”
　　“香雪师姐，那般一等一的人中龙凤，仙门翘楚，眼界高着呢，可不会愿意屈尊在御凌风这儿。”小桃轻笑着，“他们在外边，可是众星拱月，抢手得紧。”
　　“要下山……才能找到吗？”
　　冷香雪听得一脸严肃，不自觉地捏紧了衣角。

　　“山下世界固然繁华，能人辈出，可长老定然是不许师姐贸然下山的。依小桃所见，师姐还是多看看这些画像，兴许看久了，便也顺眼了。”小桃劝道。

　　冷香雪不再开口，她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算是明白。
　　一个优秀的徒弟是不可能凭空出现在自己身边。

　　她需要主动去寻，去那山外的广阔天地去寻。
　　由此，她做出了她这辈子最重大的决定。

　　偷偷下山。

　　*

　　夜深人静，月华如水银泻地，将御凌峰染上一层清辉。
　　待到御凌峰最边上的灯盏被御风施法逐一熄灭，冷香雪终于有所动作。
　　她将砚台压在写好的信纸上，扛起一堆上等法器一股脑地扔进乾坤袋，蹑手蹑脚地翻出了窗。

　　辞境轩高踞御凌峰顶，俯瞰尘寰。
　　远离红尘是非，与日月同辉，承受天泽。
　　在世人眼中，乃谪仙之所。
　　向下眺望，郁葱葱的树冠点缀其间，雄伟气派的建筑，蝼蚁般匍匐于脚下。

　　一切都显得那么渺，那么不真切。

　　冷香雪抬头，星河璀璨，迢迢万里。
　　星星总是静静悬于夜空，冷漠又慈悲地将人世流转尽收眼底。

　　在冷香雪过于简单的心念里，总觉得那些星星触手可及，只要努力伸手一碰，漫天星辉便会如流萤倾泻而下，撒落尘世。
　　一切烦恼不消而散，幸运如影随形。

　　思此，冷香雪当即踮起脚，伸着两只胳膊，对着夜空中那颗最大、最耀眼的星星，奋力抓去。
　　死死攥紧手心的模样，似真能抓住那一丝虚无缥缈的星芒。

　　就当是个期许，冷香雪在心中默念。
　　神明在上，星星庇佑，愿她能顺利找到个称心如意的好徒弟。

　　*

　　“要找到个顶顶厉害好看的人，带回来，当徒弟。”
　　“要找到个顶厉害好看的人，带回来，当徒弟。”
　　“要找到个厉害好看的人，带回来，当徒弟……”
　　“找……嗯，厉害好看，徒弟……”
　　独身一人摸着小路下山，冷香雪很是新奇亢奋，碎念不断。

　　然而，御凌峰占地极广，后山人迹罕至，山林间的小路碎石漫布，崎岖异常，七折八拐，远远望不到头。
　　脚下的青苔因夜露而变得更加湿滑黏腻，好几次冷香雪都差点滑倒。

　　岩壁的藤蔓争相堆叠着，拥簇着，虬结缠绕，在月光下投下扭曲怪异的黑影。
　　山风掠过藤蔓，不似寻常叶片的“簌簌”声，反而，有种似真似幻的唔咽。
　　像是女人低低的啜泣。

　　风刮得愈发厉害，女人的哭声也逐渐高亢起来，渐渐地变成了尖细的嬉笑声。
　　“嘻嘻……”“嘻嘻……”

　　冷香雪丝毫未受其影响，她只道这小路上的风生动有趣得紧。

　　弯弯绕绕不知走了多久，开始的的兴鲜劲儿渐渐被疲惫取代。
　　连夜赶路的困倦如同潮水般袭来，周围的景物都是黑黢黢的树影和乱石，冷香雪没了方向。

　　心神慌懈之下，行差踏错。
　　冷香雪左脚偏生绊到了根不知何处冒头的细的枯藤，连声惊呼都未及时出嗓。
　　“扑通扑通”
　　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就这么擦着湿厚的苔藓，一路无碍，直直挺挺地滚下深处。

　　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她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冷香雪感觉自己好像变小了。

　　高挂于顶的星辰消失了，天空五彩斑斓，光影重叠，丝丝缕缕令人眼花撩乱。
　　滴答的水声不知从何处传来，清晰得有些刺耳，敲打着布满青苔的岩石。
　　藤蔓根部异常硕大、扭曲，孕育它们的土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黑褐色，上面堆满了密密麻麻红褐皮壳以及没了血肉的动物残骸。
　　从小到大，从旧到新，井然有序。
　　湿润的空气中肆意交杂着腐败发酵的气味，令人作呕。

　　对于未知的恐惧如潮水般涌来，将她淹没。
　　冷香雪拼命挣扎着，蠕动着。
　　她的半身陷在泥泞软土中，浑身赃污。
　　更怪的是，双手不知为何变得不听使唤。

　　一定要离开这儿！待在这，会出事！
　　心脏从未跳得这般厉害，紧锣密鼓地敲击着她的胸腔，振聋发聩。

　　就在这时，几缕小臂粗细、闪烁着五彩斑斓光泽的丝线，从上方交错缠绕的藤蔓间悄然垂落，钢针般的密麻尖刺映入眼帘，五彩的天空陡然暗了下来，一个庞然黑影就这么铺天盖地罩了下来。

　　冷香雪呼吸骤停，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她僵硬地抬起头，对上四双黑漆漆的铜镜大眼，上边清楚地映着她此刻惊慌失措的神情。

　　那是只比辞境轩还大的红褐长脚蛛怪！
　　通体红褐，长脚如矛，狰狞的口器开合间，令人胆寒。

　　此刻，它与自己不过一臂之距！

　　冷香雪甚至能清晰地闻到它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血腥与腐朽的恶臭，能听到它关节扭动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嘻嘻，总算抓到你了，小郎君～”它獠牙震动，发出了在下山时听到的嬉戏女声，“今夜乞巧，就许你与妾身共度良宵～”

　　冷香雪浑身颤栗，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她实在想不到任何办法救自己于水火，只能一个劲儿地在土堆里扑腾，像只断翅的白蛾。
　　狼狈，可怜，又好笑。

　　然而，这种走投无路、充满绝望的挣扎，恰恰最能激起狩猎者玩弄和捕食的欲望。

　　“咦？妾的郎君，怎得如此不乖？还想跑到哪里去？” 蛛怪发出娇嗔般的女声，与此同时，无数黏腻绵长、闪烁着五彩光泽的蛛丝，如同天罗地网般，朝着她当头罩下！

　　冷香雪脑袋空白一片，全凭本能，奋力向左一滚。

　　“咦？妾的郎君，怎得跑了？“
　　黏腻绵长的蛛丝擦着她的衣袖掠过，竟硬生生将她方才所在的那片软土连根拔起，余下个触目惊心的黑黝深坑。

　　冷香雪瞳孔紧缩，不顾一切地支着身旁湿滑的石堆，摇晃起身，猛地冲向那片藤蔓根部堆叠的、数不清的红褐色皮蜕与残骸。

　　这可能是唯一可藏身的地方。
　　现下手不能动，只要躲进去，哪怕只是暂避一时，再想法勾出腰间乾坤袋，或许就有一线生机！

　　可八条脚总归是比两条脚动作快。

　　“轰！”
　　一声闷响，土石崩裂，大地震颤。
　　离藏身之所仅一步之遥，冷香雪重重地摔了一跤。

　　蛛怪的四节前肢狠狠地插进了上方的石坡，大大小小的石块冲着冷香雪的方向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她的右腿跌在了尖利的岩块上，撕出巴掌大的血口，温热的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身下的泥泞。

　　“好香……嘻嘻……”
　　蛛怪兴奋地抖动着长足，腥臭的涎液从獠牙间滴落，转头将冷香雪随意地甩到了五彩蛛网中央。
　　鲜血顺着黏腻的蛛丝自中心一点一点向外蔓延，天空血色一片。

　　“郎君，你好香啊。”散发着浓烈酸腐气息的尖长獠牙，朝着她细嫩的脖颈，即将狠狠刺落。

　　迎面的腥风，吹乱了她的鬓发。
　　冷香雪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

　　或许，应该再认真看看那些奇怪的画像。
　　随便挑个两三幅的。
　　这样，也算是给师傅他老人家或许会开心点吧。
　　或许……

　　“锵！”
　　一道刺眼的光芒悍然劈过身旁，蛛网被撕裂的声响与蛛怪痛苦与愤怒的尖锐咆哮此起彼伏。

　　冷香雪猛睁开眼。

　　只见星光混着网上淌落的鲜血在眼前绽开一片凄艳而又绚丽的光雾，又随着破碎的蛛网纷纷而落。
　　那景象，如同辞境轩上高悬的静谧星河，骤然被一股无形之力搅动，万千星辰挣脱了束缚，决绝地滑入这晦暗污浊的深渊。
　　绚烂温暖，意外地让人感到一丝心安。

　　被汗浸透的衣物灌入了冰冷的夜风，周围的一切都在迅速倒退。

　　冷香雪意识有些模糊，她无意地扬了扬嘴角，盛着笑意的梨涡浅浅浮现，声音飘散在风里：
　　“好……好亮的星星……”

　　语毕，一阵更为强劲的疾风迎面袭来。

　　下一瞬，冷香雪的腰间就被股灼热环绕。
　　全身的血液集聚上头，冷香雪心脏不由自主地快速跳动，与之前的恐惧截然不同，这是一种陌生的、带着些许悸动与无措的剧烈跳动。

　　恍惚间，她似是听到星星坠入耳畔的声音。

　　“真是，蠢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