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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泺邑的浮沉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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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开餐前,张婵正忙着用苏菲蝶定位摆餐具、检查卫生,主管忽然叫她:准备完就去酒店最大的包厢帮忙。一进门,她看见一张直径三四米的复古大桌子,惊呆了。她赶紧上前帮忙套桌裙,发现转盘不够亮,从柜子里拿出白酒洒上,再用桌裙一角使劲擦拭。转盘又大又重。
忙忙碌碌布置完毕,张婵忽然看见屏风后的门开了,有人径直走进来——原来这间包厢竟有直达电梯!这得是多熟的客人,才能想去哪里,精准到达?
“我叫张婵,怎么称呼您?” “本家啊姑娘!叫我张哥就行,以后有事找张哥。” “好嘞张哥,您先坐,需要什么随时叫我。”张哥从落地窗,看楼下的一行人,往上走着。张婵送上水,打开电视,里面正播放着庄严的升旗仪式。客服部长进来点菜,推荐着新品,张哥看了下说了句“还有更贵的吗?”客服部长好似习以为常,又翻了几个,说了声:“哥,咱这儿菜,这一本你不都点过了吗?还不了解?”张哥笑笑:“菜上来,我可能知道吃没吃过,这价格我还真没注意过。”话里透着得意。
不一会儿,一群穿着淡蓝色短袖的人鱼贯而入,为首的眼镜先生自然地坐在主位。二十多个人,有些年轻的一开始站边上,互相谦让,等待就坐,生怕乱了辈分。领导点名要喝红酒。主管和客服部长让张婵去分水晶杯,张婵心里默念“100块,100块。”
她一着急,为了效率和安全,一手抓起三个杯子的腿部,打算五趟之内搞定。主管一看她这架势,颇有些上不了台面,白了她一眼:“干嘛呢?这么拿多掉价啊!”说完直接拿着托盘,放了几个,优雅地端进去分了。红玉也带着几个人来帮忙,大家一人托着三只杯,稳稳送入包厢。
整场餐间,张婵捧着茶壶,不停地为每个人添茶水。领导让小年轻提一杯,大概提前准备了,敬酒词说的很流畅。耳边传来客人们轻松的谈笑声,他们正庆祝某法院的调研顺利结束。幸好这只是个工作餐,结束得早。最后,张哥找客服部长签了单、挂好账,一切都很顺利。
人散后,张婵望着满桌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菜肴,心里忍不住编排:这都什么人来吃饭?光喝酒,菜却没吃几口。没过几分钟,几个年轻男孩进来收拾餐具,她眼睁睁看着他们把几乎完整的鱼、整盘的肉、碧绿的青菜——统统倒进了餐车边上的垃圾桶。
真是造孽啊。
浪费粮食,或许从来不分什么地域,只分坐在什么样的桌上。宴席散场,华贵吊顶的冷光在杯盘狼藉间流转;而家里的昏黄小灯里,母亲翻找着什么剩余可以裹腹。虽然不能这么对比,但张婵还是觉得这样的铺张浪费,有种不顾人间疾苦的寒意,冰冷彻骨。
这寒意将她拽回小时候的麦田里,夕阳下,麦茬像父亲粗硬未刮的胡茬,散落在角角落落里的麦穗像田地里的宝藏。粗布烂衫遮不住瘦小的兄妹俩,在田里你争我抢时,腿上留下一道道大地母亲亲切的教育痕迹。苍天依旧悲悯一天又一天,人间苟活一年又一年!
张婵在休息区,浑身不得劲的抚了抚小腿,下班了。红玉来找她了解情况。 “第一天感觉怎么样?” “很精彩!”张婵眼睛一眨,补充道:“上午进包厢,看到古色古香的房间结构、穿着体面的客人、窗外的风景如画……那些电视剧里的场面,我终于有幸参演了——还是最忙的那个角色!” 红玉噗嗤一笑:“忙碌才证明咱们的价值啊。环境、设施,也都是消费的一部分呀。” 张婵表示理解,但没提那些狗血剧情,更没提心里的愤恨。
她借了红玉的手机给家里打电话: “喂,妈!” “你这娃娃!东一个号西一个号,都联系不上!我打电话问才知道你又跑泺邑去了?” “嗯嗯昨晚到的,今天干了一天活,”张婵瘫在床上讲电话,红玉去洗漱了。 “你录取通知书到了。” 当初报完志愿一直没机会查结果,这好消息像晴天霹雳一样炸响,张婵高兴得说不出话。 “怎么哑巴了?”妈妈语气淡定,其实刚收到时她自己高兴的找不着北。 “我也有好消息!过两天发工资,这儿工资高多啦!之前在家里那边民俗饭店干一个月才1500,这儿能拿4500!干得好一年还能涨500!咱家里那边跟这里不能比啊,比一下,我都想吐血。” “有啥好比滴呢,你在的地方是人哪儿边的省会”张婵想想也是,比错了,在电话里“嘿嘿”张婵妈妈说道“你得上学去!还想待一年涨工资?想滴美滴美着哩!” 张婵颇为遗憾地说“刚上了班,就不能干了!”张婵妈妈没答茬 “那通知书我让敏敏捎给你?还是你回来拿?” “你帮我邮过来也行!” “你连个固定地址都没有,我怎么邮?给你邮过去,你又跑了。”最后还是江敏给她捎过来。
夜深人静时分,窗外月亮透着诡异幻化成了梁竹的脸,张婵躺在床上,翻身时瞥见,睡意全无,翻起私藏的照片,鬼使神差就吻上了照片,然后,又鬼鬼祟祟藏起来,心终于平稳了!
时间到了8月中旬。受北美干旱天气影响,国内大豆价格上涨。小道消息流传:老板搞“投机倒把”去了。张婵偶尔听到客人闲聊什么“豆粕930事件”,她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多头、空头?老板这回……是多头,还是空头?
今天张婵值班,18点上班,到了平常上班的楼层,红玉让她去了小包厢。客服部长从包厢里点菜出来。客服部长对着电脑检查菜单,跟张婵说:“婵婵小美女,要及时分餐,里边的老头是个大官,他不吃,其他两个人不方便动筷,尤其是鱼,点了条齁贵的东星斑,切忌不要翻鱼肚子。”张婵说了声:“好的。”目送身段窈窕的客服部长,拿着iPad在楼道里走远。
上班这么久大大小小的海鲜见了不少,清蒸东星斑,点的也不少,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不眼馋那是骗人的。张婵眼馋着体态优美的东星斑恭敬呈上。鱼身鲜红,斑点如玛瑙般镶嵌鱼身上,即便经过蒸制,依然色泽艳丽,彰显其尊贵血统。
客服部长又过来了,去里边亲自为客人们分菜。客服部长清楚老头喜好,给老头儿跟身边年轻的姑娘布着菜,分得极为熟练。
结完账的时候,张婵看见一盒精致的茶叶,他们走时也没拿,张婵拿着追了出去,听见两人小声议论同桌吃饭的美女不简单。张婵打断了他们:“两位的茶叶,忘带了。”张总接过了,评了一句“这茶从小喝到大,得好好营销一把,才能买个好价格。”
李总说了声:“谢了,姑娘,回去吧!”
第二天中午,包厢电视上放着新闻,盘点这段时间各地洪涝灾害。
昨晚吃饭的老头,带着太太跟儿子来吃饭。老太太儿子说:“玛雅人预言今年12月21日,要世界末日了,你看看这一波一波的灾害!”老太太看着新闻,想起几年前,7月份泺邑特大暴雨事件。老太太说“你还别说,还挺像末日要来了。还有那年,也是特大暴雨,泉城路银座购物广场人防商城,雨水倒灌,34个人没出来啊。”
老头想起市政府公开道歉,不悦浮于脸色。 “吃饭呢,提起哪些事干嘛?就你记性好。”
老太太看着身边人不悦,没搭理,目光下意识地向上避开,落在了包厢高耸的水晶吊顶上。那是由无数切割锐利的冰锥状水晶缀成的庞大装置,层层叠叠,冰冷而璀璨,静止的水晶密而疏离,映照出下方餐桌上模糊而割裂的人影,却映不进一丝热气。
短暂的沉默里,只听见,老太太转而跟儿子说:“咱们再来份三文鱼吧,我吃这挺好吃。”
张婵给他们下了大分三文鱼,上菜的时候,看见一个巨大的、雕琢着云雾纹路的水晶冰盘被端上桌,氤氲的冷气如仙境般缭绕,竟与头顶那盏华美而冷凝的吊灯有了几分悲哀的呼应。冰山上,厚切的三文鱼刺身被技艺精湛的厨师片成均匀的幅度,如同花瓣般精心摆叠。
张婵在这里目睹了,酒席间谄媚,酒桌下暧昧,醉酒女呓语,再次感受到社会复杂,人生艰难。那光怪陆离的场合,像一幕幕大戏,有背叛誓言的信徒,大搞形式主义的官僚,有疏离的夫妻,……这一切都让她觉得好虚假,但真实的发生着。
轮到张婵休息时,红玉正好值班,十一点才上班。两人就约着去爬四里山——一座城中山。登山市民很多,体格好的五分钟就能冲顶。曲径通幽的石阶被磨得光滑透亮,张婵调侃:“这得多少小朋友的屁股才能磨成这样?”红玉笑道“反正没你这个小朋友。”
爬到山顶稍作停留,她们转向另一侧,一步步迈向“革命烈士纪念塔”,毛主席亲笔题写的鎏金大字,在晨风中肃穆,于朝阳下生辉。敬畏之心让她们的脚步越来越沉重。瞻仰先辈厚重荣光,涤荡吾辈轻浮孟浪。张婵想到了老师以前在课上讲与时俱进,讲传承,讲每一代的人都有她或他要肩负的责任与使命,哪些牺牲在黎明到来之前,不辱使命的前辈,在这一刻,不在是课本上冷冰冰的文字,而是永不被忘却的纪念。
清晨的风在山间留恋,阳光落在叶子上,欢快的抖动,鸽子飞起,生活美好啊。张婵望着山下的人,兵哥哥们在跑步,老头儿奏乐老太唱曲,有人伴舞,年轻人带着小孩儿,在溜达,有人堆儿围观下棋……张婵发起了呆,想象着母亲在人群里跳舞,然后,不知不觉鼓起了掌。
红玉拍了一下神游的张婵,叫她下山,从北侧林荫道下山,她们向毛主席雕像行注目礼。张婵进入慧泊,见识从黄土地里的麦田里攀到了精致的厅堂,到了这红色革命纪念地,心少有的沉静了。杜甫曾把朱门酒肉,跟路边冻死骨作比,那么尖锐的历史已成为过去。交公粮的岁月,脏兮兮的小孩儿,母亲在河边洗衣服的记忆也已经很远了,步伐轻快得往回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