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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醉酒 ...

  •   安许宁晨起便赴抱月楼,探罢小六近况,便在楼中抚琴数曲,以挣偿债之资。直至暮色四合,方乘青帷小车缓缓归返漱玉殿。

      殿前石阶之侧,静静停着数乘车驾。其中一辆墨辕朱轮,垂着靛青锦帘,安许宁瞧着竟有几分眼熟。她移步细观,见帘角绣着暗云纹——原是景枢殿的私辇。车前却无马夫踪影,想来是暂且歇脚用饭去了。

      苏离忧怎会在此……

      正思忖间,殿内忽有笑语盈盈漫出,裹着暖融融的烛火气,竟不似平日清寂。

      安许宁凝眸望着那两扇朱漆殿门,心下犹疑是否该入内,却见一道藕荷色身影自门槛内迤逦而出。是个眉眼伶俐的小婢女,行至跟前盈盈一福,声若莺啼:

      “许姑娘可算回来了,娘娘与诸位殿下已等候多时呢。”

      言罢便轻轻引着她往殿内行去。

      至主堂,婢女悄立门侧。安许宁抬眼望去——长案四周坐着四人。主位上是一位年长宫装女子,约莫四十许年岁,梳着端庄的凌云髻,髻间簪一支赤金点翠翔凤步摇,凤口垂下的明珠随她转首轻轻晃动,流光溢彩。她身着秋香色织金牡丹纹宫装,外罩一层月白轻纱褙子,腕间一对翡翠镯子温润如水。眉眼舒展间,虽眼角已染细纹,通身却透着岁月沉淀后的雍容气度,此刻正含笑望来,眸光慈和。

      两侧分坐着苏耽与苏离忧。苏栖挨着苏耽,而苏离忧身旁果然设着一副未动的青玉碗箸,莹润光洁。

      长案上罗列着各色器皿:白玉碟里盛着晨间见过的芙蓉糕、枣泥山药酥,另有翡翠虾丸、荷叶粉蒸肉、清炖鹌子汤等几道热菜,热气袅袅而上,氤氲出满室鲜香。

      “哎呀,这姑娘,怎还在风口站着?”主位上的王氏萍妃笑着抬手招了招,腕间镯子轻碰出玲珑声响。她说话时身子微微前倾,眼中满是疼惜,“快些入座罢,夜风凉呢,仔细冻着。”

      安许宁观其衣饰仪态,心知这定是宫中颇有地位的妃主,不由更添三分谨慎。她垂眸敛衽,腰肢微折,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声线温婉:

      “民女因事耽搁,累娘娘久候,恳请娘娘恕罪。”

      王氏见她行礼时腰背笔直,姿态娴雅,眼中笑意更深。她轻轻抚了抚袖口繁复的绣纹,指尖划过金线牡丹,声音温煦如春水:

      “无妨的。若真要论起来,也该怪耽儿未曾早些知会。”说着侧首瞥了苏耽一眼,佯作嗔怪,眼尾却仍漾着笑纹,“快去离儿边上坐罢,菜肴凉了便失却本味了。”

      安许宁这才将目光投向苏离忧。恰与他视线相触——他正以手支颐,指尖闲闲点着侧额,眉梢眼角弯成新月,唇边噙着三分笑意,似含谑弄,又似藏着不为人知的深意,眸光灼灼,竟让她心头微微一慌。

      此时,原本只盯着糕点、指尖沾着糕屑的苏栖忽然抬起头,怔怔望向安许宁,澄澈的眸子里满是惊艳,脱口轻叹:

      “好生漂亮的姐姐!”

      安许宁转眸看他,见他襟前还沾着些许糕屑,不由忍俊不禁,唇角漾起浅浅梨涡,柔声道:

      “多谢三殿下赞誉。”

      苏栖听她准确唤出自己排行,眼中倏然亮起星辉,忍不住向前倾了倾身子,衣袖扫过案沿,带起一缕微风:

      “漂亮姐姐竟认得我!”

      “曾听大殿下提及一二。”她从容答道,心中暗忖:先前探问宫中情形,知皇子仅四位。既识其二,眼前这少年眸光清澈,举止间尚存稚气,自是三殿下无疑。

      “许姑娘,别来无恙?”苏离忧忽然轻声开口,嗓音清润如玉石相击。他指尖在案上轻轻一点,眼波流转间,分明示意她入座。

      虽心有迟疑,却别无他择——堂中座次,分明早已安排妥当。

      苏栖见那抹清影终是落座于长兄身侧,眸中星辉悄然黯了几分,默默垂下头,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衣上那点糕屑,神色怅然。

      席间言谈,多是温言寒暄。王氏偶尔举箸为众人布菜,腕间翡翠在烛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空气里浮着几分生疏的静默,唯有银箸轻碰瓷盏的细微声响,清脆悦耳。

      往年间这般日子,不过王氏、苏耽、苏栖三人围坐。虽清冷,反倒自在。今岁人添了,席面丰盛了,却反不似旧时温馨。

      “许姑娘芳名为何?年齿几许?家在何方?可曾许字?”王氏忽然含笑开口。她放下银箸,双手轻轻交叠于膝上,姿态端庄。来时已听苏耽略述这姑娘与离忧之事,知二殿下心系此女,虽非己出,终究唤她一声姨娘,不免多上几分心。

      安许宁被这接连相问怔住,正疑心娘娘欲为苏耽纳妾,不由得讶然抬眸,望向苏耽,眼中满是困惑。

      苏离忧亦不知姨母意欲何为,执杯的手微微一顿,眉间浅蹙,眸色沉了沉。

      默然片刻,她方垂首轻声答道:

      “民女名唤安宁,虚度二十春。本为江南布商之女,家道中落,父母早逝,伶仃无依。如今漂泊暂寄,于花楼抚琴谋生。”

      本道将身世说得凄楚些,或可令娘娘消了念想。不料王氏听罢,轻轻叹息一声,抬手抚了抚鬓边步摇垂下的珠穗,指尖摩挲着圆润的明珠,眼中怜惜之色愈浓:

      “唉,这般好的孩子,竟遭此境遇……”她摇了摇头,目光缓缓转向苏离忧,安许宁亦不自觉随之望去。王氏语气恳切,一字一句如珠玉落盘:

      “离儿,日后若真有缘分迎许姑娘入府,定要好生相待,万不可辜负人家一片心意。”

      苏离忧闻言,眉间川字终于舒展,眸中漾起笑意。他执盏向王氏微微一敬,笑意清浅:

      “谢姨娘关怀。”

      啊……?啊……?谁说我要嫁给他了!
      安许宁气不打一处来,暗自腹诽,指尖悄悄攥紧了裙摆。

      这茬事过后,王氏便一心疼惜苏耽,不停地替他夹菜,嘴里絮絮叨叨地问候着:

      “这入冬了,娘近日又给你添置了些秋衣棉鞋,已差人送你府上去了,仔细穿着,莫要冻着。”

      “耽儿,快尝尝这个,你小时候最爱吃的清蒸鲈鱼,娘特意吩咐御膳房做的。”

      “耽儿啊,往后你可又要长一岁了,可得好好用功,让你父皇刮目相待才是!”

      “娘的好耽儿啊……”

      宴席上,满是王氏对自家孩子的疼惜与期许。

      安许宁默默看着,只简简单单喝了些苏离忧替她盛的鹌子汤,便以酒足饭饱为由,先行退出了主堂,独自出门散心。

      苏离忧彼时轻瞟了眼安许宁,见她神色郁郁,眉宇间藏着愁绪,不免有些担忧,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久久未移。

      此刻,小院中,明月高悬,清辉洒落,一地泛着白光的碎银。

      安许宁独自坐在院中僻静的石椅上,抬眸赏着月色。不知为何,她越是瞧着这轮明月,双眸越是发酸,只觉今日的月亮,竟如同太阳般刺眼,让她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突然想吃韭菜猪肉馅的饺子了。每年冬至,母妃都会亲自给她包,那鲜香的滋味,是她此生难忘的温暖。可她已经三年没吃了,也已经三年没有见着母妃了。

      想着想着,她便低下头,眸眶湿漉漉的,两颊被滚烫的泪水打湿,指尖轻轻拭去,却越擦越多。

      然此刻,在她落魄之际,不远处竟出现一道身影,正疾步往她这赶。

      “漂亮姐姐!”

      安许宁忙背过身去,用拂袖揩去眼泪,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而后起身,艰难堆起一抹浅笑,福一礼道:

      “三殿下安。”

      “漂亮姐姐,我给你带了糕点!”苏栖眸子泛着光,兴冲冲地伸出手,递过一个精致的木盒食盒,“这是兰馨斋的新品玉珍糕,我特意让二哥给我买的,我还没吃过,留着送给漂亮姐姐尝尝!”

      他襟前的糕屑已被拍净,却仍留着些油污痕迹,透着几分孩子气的憨态。

      苏栖的手悬了半天,安许宁却未曾接过。她素来谨慎,虽瞧着三殿下年纪尚小,心思单纯,却仍不敢全然放下防备。

      “多谢三殿下美意,然民女不喜甜食,三殿下不如自个留着吃吧。”

      苏栖闻言,立马如霜打的花般蔫了下去,肩膀耷拉着,神色失落。

      安许宁瞧他这喜怒形于色的模样,忽而又不忍寒了他的心,便伸手接过食盒,柔声道:

      “但民女或许哪天嘴馋了,便又想吃了。”

      然不远处的回廊阴影里,正有一双狐狸般的媚眼,死死地盯着二人,眸色沉沉。

      闻言,苏栖立马喜笑颜开,眼中重新燃起光芒:

      “漂亮姐姐若是喜欢吃,我明日便差人再送些来!”

      “多谢……”安许宁刚想谢绝,便被一声冷冽的呵斥堵了回去。

      “三弟整日沉迷于孩童才爱的糕点,不思进取,也怪不得父皇平日里最不器重你。”

      苏离忧单手提着酒具,缓步走来,斜睨了苏栖一眼,语气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苏栖被这话吓得一哆嗦,他素来畏惧这位二哥,不敢与他单独相处。

      “傻愣着做甚?”苏离忧又道,声音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若是你,早该去挑灯夜习了!”

      苏栖吓得又是一抖,不敢多言,匆匆行了一礼便转身跑开了。

      安许宁望着苏栖仓皇离去的背影,转头看向苏离忧,蹙眉道:

      “他年纪这么小,你为何对他如此凶?”

      苏离忧移步至石案旁,将酒具放在案上,抬眸望她,眸光轻飘飘的,带着几分戏谑:

      “怎么,心疼了?”

      安许宁被这一问噎得发懵,脱口道:

      “这三殿下可是你的胞弟,又不是民女的?”

      你自个的胞弟,你倒不心疼?也是,以他脾性,在意的或许只是自己的利益,哪会顾及旁人。安许宁自顾思忖着,眸中闪过一丝疏离。

      苏离忧垂眸落在她被食盒勒红的手指上,指节泛白,心中莫名泛酸,竟有些心疼。他上前一步,疾快地夺过她手中的食盒,语气带着几分狡黠:

      “许姑娘不妨便用这些糕点,换我这手里的美酒罢。”

      安许宁还未来得及反应,食盒便已被夺走,顿时手里一空。

      “大殿下这是强买强卖啊,民女还未曾点头呢!”她嗔道,眸中却无半分怒意。

      “方才宴席中,许姑娘的神色倒是有些复杂。”苏离忧将食盒放在空石椅上,挑着眉梢,目光灼灼地望着她,“莫不是有心事?”

      闻言,安许宁先是一滞,不曾想自己细微的情绪竟被他察觉。她嘴硬道:

      “民女这不是没与殿下断干净嘛,烦恼罢了!”

      苏离忧闻言并不恼,面无愠色,反而浅笑道:

      “那许姑娘日后,可没有安宁的日子了呢。”

      话语间,他已斟了一杯酒,递到她面前。安许宁却迟迟不接。

      他便挑眉,故意刺激道:“许姑娘莫不是想着,还能从我手中讨回那糕点?”

      安许宁果然着了他的道,赌气般接过酒杯:“谁怕谁!”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苏离忧举杯,眸中含笑。

      安许宁顺势坐下,二人举杯对饮。

      她本就不喜饮酒,酒量更是浅得很。一杯下肚,双颊便泛起了红晕,如同晕开的胭脂,眼眸也染上水汽,迷蒙动人。

      苏离忧瞥见她泛红的双颊,好心提醒道:

      “我这酒可不是寻常佳酿,就算号称千杯不醉之人,十杯过后也必然倒桌。”

      “瞧不起谁呢!”安许宁已是晕乎乎的,半眯着眼,指着苏离忧,语气带着几分娇憨,“殿下抢了我这么多糕点,民女必须多喝些……方能回本!”

      话毕,她一手夺过苏离忧手中的酒壶,给自己斟满,仰头一饮而尽。

      而后,便是一杯又一杯地斟酒、干杯,最终“咚”的一声,伏倒在石案上,醉得不省人事。

      苏离忧望着她的模样,无奈摇头,起身凑前,轻声唤了她几句:

      “许姑娘?安宁?”

      无人应答,只有些细碎的呢喃声,扰人心魂。

      苏离忧先是探了探她的额际,微微发烫,确认并非发烧后,又轻轻捏了捏她发烫的脸颊,指尖触感细腻,他低声道:“往后,可不能再让你沾酒了。”

      继而,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打横抱起。怀中的安许宁先是轻轻挣扎了一下,而后便安分下来,像只乖巧的小猫,在他怀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呼吸均匀。

      苏离忧踱步至殿口,马车早已候在门外。马夫见自家主子前来,识趣地拉开帘子。

      苏离忧上了马车,先将她靠窗倚着,而后脱下自己的披肩,轻柔地盖在她身上,又轻轻揽住她的腰,将她拥入怀中,以防马车颠簸让她不适。诸事妥帖后,才轻声吩咐:“起驾。”

      马车缓缓前行,轻微的颠簸似乎惊动了怀中的安许宁。她蹙着眉,唇齿微启,呢喃出声:

      “阿娘,嫣儿想吃饺子,韭菜猪肉馅的……”

      苏离忧低头望着她,眸色温柔,轻声应道:“嗯,明日便给你煮。”

      “二皇子太坏了!”怀中的安许宁突然一惊,声音带着几分委屈。

      苏离忧失笑,低声问:“哦,哪里坏了?”

      “他明知道我娘不在身边,还要我陪他们一起吃饭……”她声音哽咽,带着哭腔,“我想我娘了……”

      “还有,大殿下……也挺可怜的……”她嘟囔着,“娘亲死了,还要看别家孩子被爱着……”

      苏离忧闻言,眸光暗了暗,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声音低沉而沙哑:

      “是啊,苏某……也挺可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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