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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冬至(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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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坛规制恢弘,以圜丘坛、祈谷坛、斋宫为核心。圜丘坛踞南端阳位,承曦光而启;祈谷坛峙北端,应天枢而望;斋宫坐落西南坤位,卑以自处,敬奉苍旻。
受邀赴祭者,乃大殿下苏离忧、二殿下苏耽、三殿下苏栖。
日光斜掠圜丘坛的白玉栏楯,苏耽正立斋宫前的白石甬道。南隅祭坛传来礼官清越的唱诵,北首祈年殿的蓝琉璃瓦檐,在风里流转着幽润光泽。他回眸时,见苏离忧与苏栖一前一后自斋宫浴堂而出,衣袂轻扬间,淡淡兰芷清香随风漫散,徐徐向他行来。
祭祀之礼,始于虔敬。致斋三日,沐以香汤,净手洁身之余,更涤荡尘心杂虑。唯此身心澄明,方能通感神明,承纳福泽,此乃亘古不变的祭典规制。
三人净身已毕,皆肃立斋前甬道,静待陛下更衣就绪。
“二弟近来漱玉殿佳人临门,竟还能抽身赴此凡俗祭礼?”苏离忧语气看似轻快,唇角虽噙着淡笑,眼底却无甚暖意,目光掠过苏耽时,似有薄霜轻覆。
苏耽了然——大哥这般情状,皆因那位心上人正留居自己殿中。他遂整袖敛容,温声致意:“大哥言重。今夜漱玉殿中略备小宴,若兄长不弃,还望拨冗一叙。”言罢眸光微垂,姿态恭谨。
“如此,殿下若是与这许姑娘有些误会,也好解开罢。”苏耽担心这苏离忧言拒,又补充道。
每逢冬至前夕,苏耽皆随母妃王氏萍妃于漱玉殿设筵庆贺,往年必邀苏离忧同往。然自苏离忧八岁生母薨逝后,纵是千呼万唤,他便再未踏足这昔年宴饮之地。
苏耽却始终盼他能来。漱玉殿的一草一木、一亭一阁,皆承载着二人少时相伴的点滴,那些光阴如暖玉般藏于记忆深处,从未褪色。
“二哥!带我去,带我去!”见苏离忧沉默未应,苏栖忙从旁探出身来,扯住苏耽的袖口轻轻摇晃,眼中晶亮,满是期待。
他是真心想去。其母妃本是小国求和送来的公主,强塞于祈王麾下,素来不得宠。自诞下苏栖后,祈王更是鲜少踏足他们母子所居宫殿。下人们趋炎附势,明面上不敢造次,暗地里侍奉却多有怠慢,衣食用度皆是其他妃嫔挑剩的。
即便境遇如此,这位求和公主依旧恬淡自持,安居殿中不争不抢。偏生她生下的三皇子苏栖,衣是个缺心眼心无城府的性子,平日最是嗜吃。
“三弟莫急,”苏耽含笑道,“二哥定给你留个最佳席位,紧挨着各色珍馐,让你大快朵颐。”
三皇子母子的境遇,苏耽与苏离忧皆看在眼里,他们却无力置喙。苏耽的母妃如今能得圣宠、风生水起,倚仗的正是祈王的怜惜;若陛下的恩宠分润给三皇子母妃半分,受损的终究是自己的母亲。是以他亦只能如此以解心中之愧。而苏离忧早失恃怙,父皇宠爱谁、宠幸谁,于他而言本就无半分干系。更何况,他在世人眼中已是令人生畏闻风丧胆的人物,旁人避之唯恐不及,少与三皇子过多交集,于他而言反倒是一种无声的护持。
“太好啦!二哥,我还想吃兰馨斋新出的梅花酥和茯苓饼!”苏栖闻言笑意更灿,几乎要跃起身来,言语间满是纯粹欢欣。
苏离忧静立一旁,目光掠过苏栖雀跃的模样,又淡淡扫向苏耽,终是轻拂袖缘,嗓音疏淡:
“二弟既如此盛情,若席间多备些酒与炙肉,我倒也可勉力一行。”
他语调平缓,神色间却无多少波动,只一双眸子深若寒潭,教人辨不清其中情绪。
日光西移,祭礼方毕。三人循礼缓步退出坛域,身后祈年殿的琉璃瓦渐融于暮色,宛若一块沉入苍茫的蓝玉。
甬道两侧古柏森然,投下长长影迹。苏耽略缓一步,与苏离忧并肩,低声温言:“大哥适才所言酒肉,小弟已嘱咐下去。另备了去岁埋下的荷露清,记得大哥以往是喜欢的。”
苏离忧脚步未停,目光投向远处宫阙起伏的轮廓,只淡淡道:“难为你还记得。”语声听不出喜怒,侧脸在暮光里显得清寂而疏离。他袖中的手微微收拢,又松开,终是未再多言。
苏栖却未察觉这微妙气氛,兀自沉浸在对晚宴的憧憬里,掰着手指细数:“梅花酥、茯苓饼、蜜煎雕花果子……对了二哥,听说兰馨斋近日还出了样‘雪霞羹’,是用莲子磨粉调了牛乳蒸的,可是真的?”
“是真的。”苏耽笑着应他,目光却仍不着痕迹地留心着苏离忧的神情,“已差人预定,定让你尝个新鲜。”
此时,前方引路的内侍躬身提醒:“三位殿下,轿辇已备在门外。”
正欲移步,忽见一名小太监匆匆自斋宫侧道小跑而来,在苏耽面前停住,急急行礼后双手奉上一枚小巧的锦囊,低声道:“二殿下,萍妃娘娘遣人送来,说请您祭礼后务必挂在身上。”
天坛一般设在郊外,荒山野里,难免不安全,是以作长辈们素来牵挂幼辈安危,总是会命幼辈们在身上揣些糯米在身,谓其能驱邪避晦、护佑行途。
锦囊是秋香色云纹缎,口沿以同色丝线细密缠紧。苏耽接过,指尖触到囊内散碎颗粒,粒粒圆实分明,心下一动。他抬眼,正对上苏离忧似无意间瞥来的目光。
“母妃牵挂,总是周全。”苏耽神色如常地将锦囊纳入袖中,对那小太监温言,“回禀娘娘,说我知晓了。”
苏离忧已转开视线,望向天际最后一缕金红交织的云霞,嘴角似有极淡的弧度,却并非笑意。“慈母之心,自是不同。”他声音平缓,如无波古井,“二弟好福气。”
这话听在耳中,无端有些苍凉。苏耽袖中的手微微握紧锦囊,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