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丹枢 ...
-
宫苑繁花谢尽，绿荫渐浓。暖风慵懒，拂过汉白玉栏，驱走最后一丝春意。
在高忠仁不遗余力的推动与谢砚冰适时呈报的“天象吉兆”印证下，专司皇帝炼丹事宜的“丹枢院”迅速设立，紧邻太医院，一应供给皆按最高规格。
谢砚冰凭借高忠仁的举荐和皇帝的赏识，顺理成章地成为丹枢院首位“掌院真人”。
丹枢院内。
高忠仁志得意满，正与谢砚冰说着后续用度及人选安排，余光却瞥见几名身着东厂服色的番役恰巧“路过”。
高忠仁笑意敛去，冷哼一声：“……鼻子倒灵，闻着味儿就来了。”
谢砚冰不紧不慢地用银签轻轻拨弄着香炉里的灰烬：“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高公如今圣眷优渥，又掌陛下长生之要务，自然易招致非议。”
宦党从外看去铁桶一块，其内却各怀心思。
司礼监掌印太监秦检掌控东厂，权势熏天，其麾下御马监掌印冯云淳对他死心塌地，从无二志。兵部尚书杨秉谦作为宦党在外廷的走狗，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精，看似在两厂间不偏不倚，实则每逢紧要关头总是偏向东厂。
高忠仁虽得皇帝信重，却因资历稍逊，常被东厂一派隐隐压制，双方貌合神离，争权夺利之势暗流涌动。
他语声平和，高忠仁怨气却更盛：“不过是设了个丹枢院，就碍着某些人的眼了！冯云淳那厮，仗着掌着御马监几分兵权，又在秦检面前得脸，今日廷议竟敢暗指咱家揽权过甚，恐生弊端？呸！”
他越说越气：“还有那杨秉谦，平日里瞧着是个懂事的，今日却也跟在后头含糊其辞，说什么‘还需斟酌’？滑不溜手的老狐狸！底下那些不开眼的，往日恨不得把咱家门槛踏破，如今倒议论起丹药归一是否妥当来了！”
谢砚冰安静站在一旁，待他怒气稍歇，方搁下银签，执壶为他换上一盏新茶：“高公息怒。炉火过旺，丹亦难成。此等琐事，若扰了高公清静，反而不美。”
高忠仁重重哼了一声，接过茶盏却不喝：“咱家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分明是眼红陛下信重，嫉妒咱家办了这桩大差事！”
“高公如今深得圣心，掌丹枢要务，此乃大运所钟，正道所在。些许阴风翳影，不过螳臂当车，终难掩日月之辉。”
他言辞恳切，声如潺潺溪流。高忠仁被他三言两语哄得面色稍霁，眯着眼啜了口茶。
忽听门外小太监通传：“仙长，兵部杨尚书府上派人送来一份礼单，说是恭贺仙长荣任掌院之喜。”
高忠仁嗤笑一声，抬眼看他。
谢砚冰神色淡然，朝那小太监道：“贫道荣辱皆系于陛下与高公，岂敢私受外臣之礼？还请回绝来人，就说心意领了，礼物万不敢受。”
高忠仁对他的态度十分满意：“回绝得好！算你识趣。”
他顿了顿，幸灾乐祸里夹着几分警示：“不过嘛，眼红你的可不止内廷里头这些。就这半日功夫，咱家可是听说，钱阁老门下那几个御史，已经憋着劲要上书参你了！说你是‘祸国妖道’，‘蛊惑圣心’，奏折怕是能把你那丹房都给淹了！”
谢砚冰脸上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与无奈，轻声道：“贫道一心只为陛下炼丹祈福，竟不知何处得罪了诸位大人，若非高公明察秋毫，时时庇护，贫道怕是早已……”
高忠仁要的就是他这副全然依附的姿态，见状心中颇为受用，那点被东厂和杨秉谦勾起的不快也散了大半：“放心！有咱家在，看哪个不开眼的能动你一根毫毛！不过是些只会摇笔杆子的酸儒，成不了气候！他们的折子，到不了御前！”
说罢，他像是要立刻证明自己的权威，扬声道：“来人！把丹枢院现有的人都给咱家叫进来！”
门外候着的几名西厂心腹档头和丹枢院属官立刻鱼贯而入，躬身听令。
高忠仁扫视众人，厉声道：“都给咱家听好了！栖云子道长是陛下亲封的掌院真人，日后丹枢院一应事务，皆由真人裁定！若有谁敢阳奉阴违，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把手伸过界——”
他刻意拖长了语调，阴冷的目光扫过众人：“甭管他是哪路神仙派来的，咱家一律按西厂的规矩办！听明白了没有？！”
这话明着是训诫他们，实际是说给可能安插人手的东厂听的。众人噤若寒蝉，连声称是。
高忠仁满意地嗯了一声，再看向谢砚冰时，语气已缓和下来：“好了，往后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们去做。若有不长眼的，直接报给咱家。”
“多谢高公维护。”谢砚冰略作沉吟，似有思量，复而开口，“既蒙高公信重，贫道必当竭尽全力。为精研丹道，更好地为陛下效力，贫道或需不时参阅太医院旧日脉案及丹药记录，以资印证，不知……”
高忠仁大手一挥，不以为意：“这点小事，你自己看着办就是。回头让人去太医院走个流程，量他们也不敢阻拦。真人就是性子太温软，既为掌院，也要拿出点气度来。”
他口中性子温软的栖云子替他再添了盏茶：“贫道谨遵高公教诲。”
*
高忠仁的下马威立竿见影。
不过两日，一队西厂番子便抬着几口沉甸甸的樟木箱，将太医院近五年的宫廷脉案悉数搬入丹枢院偏殿。
队伍末尾，还跟着面色如土、冷汗涔涔的太医院院使。
太医院夹在权宦与后宫之间，如履薄冰，如今西厂这般大张旗鼓调阅脉案，无异于将他架在火上炙烤。
谢砚冰亲自上前为院使看座，语带歉意：“劳大人亲至，实是贫道之过。原只想借阅陛下近年脉案略作参详，不想高公关切过甚，竟将诸多案卷一并请来，惊扰贵署，万望海涵。”
院使颤颤巍巍地坐下，愈发惶恐：“不敢不敢！真人言重。只是……陛下脉象，干系重大，律法明载，不得……”
谢砚冰了然一笑，接话道：“律法明载，脉案病史，不得作伪，须得如实记录，妥善封存，违者杖五十，情节重恶者判腰斩。大人放心，贫道深知律法森严，太医录脉断症，字字千钧，定当妥善保管。”
他言辞温和，却轻轻刺在院使最敏感的心事上——脉案本身或可不假，但诊断与用药背后的文章呢？
院使喉头滚动：“是，是……多谢真人。”
“贫道在此向大人保证，”谢砚冰目光诚挚，“此番查阅，只为印证丹方药性，绝无他意。所有脉案，短则三五日，长不过旬日，必定原样奉还，片纸不损。”
“若大人实在放心不下……亦可留下一位得力助手，从旁协助查阅。如此，既全了贫道研习之心，亦不使大人为难，两相便宜，您看可好？”
院使岂敢真派人“协助”，忙不迭道：“真人折煞下官了！真人乃陛下信重之高士，下官岂有不信之理？真人只管查阅，若有任何需垂询之处，下官随时听候传召，定知无不言！”
他只想速速离开这是非之地，将此事立刻禀报给该知道的人。
谢砚冰温言送客：“如此，多谢大人。”
院使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丹枢院。
谢砚冰目送那仓皇背影离去，笑意敛起，转身打开那几个装满卷宗的箱子。
宁福探头，望了望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卷册，倒吸一口凉气：“真人……这么多……真要看、看完啊？”
谢砚冰微笑着看向他。
宁福顿感大事不妙，连忙开溜：“真人，奴才还有事，奴才先……”
谢砚冰将他拎回来，拍拍他的肩：“好了，高公厚爱，怎能辜负。只是要辛苦小公公了。去，将陛下历年脉象记录翻出来，按时序排好。”
宁福逃跑未遂，只能手忙脚乱地在几个箱子间翻找，好一会儿才抱出几摞明显更为厚实、用明黄绸套封存的册子，加起来统共二十来册，随后依谢砚冰所言，将册子按顺序摆在桌案上。
“然后，”谢砚冰继续吩咐，“每隔两本抽取一本，劳烦小公公看看有无异常。”
宁福抽出几本，苦着脸嘟囔：“可……可奴才……奴才也看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医案脉象啊……”
“无需你看懂。你只需找出描述陛下脉象、症候的语句发生明显变化的那几册便可。”
谢砚冰说着，已从标有“永熙十八年"的那口箱子里取了几册，兀自走到案前坐下。
宁福似懂非懂，但见谢砚冰已沉浸在那本厚厚的脉案中，不敢再多问，只得愁眉苦脸地抱着一堆卷册，坐到角落的小杌子上，依言翻看起来。
堂内一时只剩下纸页翻动的沙沙声。
谢砚冰只取了两人脉案——夭折的皇长子，与彼时还是婕妤、正怀着三皇子的许氏。
皇长子病重时的脉案记录乍看详尽，但几处关键时日的笔触力道与墨色深浅存有细微差异，似是后来精心描补过，欲盖弥彰。
而许婕妤的孕期脉案，则在某一节点后，描述骤然简略，且负责请脉的太医署名也悄然更换，前后的医理逻辑衔接生硬，透着股说不出的突兀。
他合上卷册。
足够了。
他本就不指望能从这些被处理过的官方记录里找到铁证。此番大张旗鼓，一是敲山震虎，看看各方的反应；二来，只需确认自己推测的方向无误即可。
眼下更为紧要的是皇帝丹药铅汞中毒之源。
当下两党倾轧，无论幕后是谁，他只需要抛出诱饵，便可坐观二虎相争。
正当此时，门外小太监通传道：“真人，何美人宫中遣人送来些贺仪，恭贺真人荣任掌院。”
自前次相遇后，何氏经他点拨，近日常遇圣驾，言语间只关怀陛下圣体，不涉恩怨，竟渐渐重获圣心，得以晋位美人。
谢砚冰起身迎至殿门。
来的是一位低眉顺眼的宫女，态度恭谨，身后小太监捧着两个锦盒。一盒是些清雅瓷器和玉雕摆件，另一盒则是几样精巧的点心。
谢砚冰依礼谢过：“贫道愧领。请代贫道回禀美人，谢娘娘厚赐，贫道亦恭贺美人晋位之喜。”
宫人恭敬退下。
一旁对着脉案愁眉苦脸的宁福听见“点心”二字，耳朵倏地竖起，眼巴巴地望过来。
谢砚冰将那只食盒递给他：“小公公辛苦。”
宁福立刻喜笑颜开，抱着点心盒子欢天喜地地跑开了。
谢砚冰则亲自捧着那盒摆件回到静室，掩上门，他将那些摆件逐一取出放好，指腹细细地抚过木盒内壁的每一寸角落。
触到盒底一侧时，指尖察觉到一丝极细微的松动。他用巧力轻轻一撬，一块薄薄的夹层木板被取下，其下躺着一张卷起的素笺。
纸笺展开，其上仅寥寥数语：
「许氏旧婢碧珠，永熙十九年冬厚赏出宫，嫁与北郊富户。」
——
凝香阁内，兰膏明烛，暗香浮动。
梳妆台前，女子一袭红衣，眸光低垂，正看着掌心刚刚展开的纸条。
门外忽响起鸨母刻意拔高的嗓音：“晴娘子——朱老板到了，快些出来见客罢！”
女子拈起纸笺移至烛火之上。火舌窜起，顷刻间便将所有隐秘吞噬殆尽，只余一缕青烟散入馥郁空气中。
她对着镜中娇艳身影勾了勾唇，声音扬起时，已是一派酥软甜媚：
“嫲嫲，知道了。这便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