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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 43 章 ...

  •   朔州城匍匐在天地相接处,像一头被风沙剥蚀了千万年的疲惫巨兽。时值深秋,凛冽的北风卷起砂砾,抽打在斑驳的城墙和每一个行人的脸上,带来一种粗粝的疼。林晚勒马立于城门外,身后是寥寥数名忠心耿耿的亲兵,以及卷起漫天黄尘的车驾。

      她褪去了宫中的锦罗绸缎,换上一身玄色劲装,外罩暗红软甲,乌发高高束起,不施粉黛。边塞的风立刻在她细腻的脸颊上留下了微红的印记,却也让她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燃起了久违的、如同鹰隼般的锐光。

      城门口守卫的兵士歪斜地站着,铠甲不整,眼神麻木,直到亲兵上前亮明身份,才略显慌乱地跑进去通报。等了足足一刻钟,才见一位身着将军铠、身材魁梧、满面虬髯的壮年男子带着几名副将,不紧不慢地迎了出来。

      “末将朔州守将赵魁,恭迎镇国将军。”他抱拳行礼,声若洪钟,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恭敬,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林晚,毫不掩饰其中的审视与怀疑。“将军一路辛苦,只是这朔州苦寒之地,风沙又大,只怕要委屈将军金枝玉叶之躯了。”

      林晚目光平静地扫过他,将他眼底那抹轻视收入心底,却并未动怒,只淡淡道:“赵将军戍边辛苦。本将既奉皇命而来,便与诸位同是戍边之人,何来委屈之说。”她的声音清越,在风沙中依旧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入城吧。”

      赵魁脸上横肉抖了抖,侧身让开道路。

      穿过低矮的城门洞,城内的景象更显凋敝。街道两旁的房屋大多低矮破败,行人面带菜色,行色匆匆。军营设在城西,旌旗略显破旧,在风中无力地飘荡。一路行来,林晚已将城防布局、士兵精神面貌看在眼里,心中沉甸甸的。工事年久失修,士兵缺乏操练,士气低迷,这便是她将要执掌的北疆门户。

      中军大帐内,炭盆烧得并不旺,一丝暖意很快被从缝隙钻入的寒风驱散。赵魁与麾下几名核心将领分别两侧,林晚端坐主位,亲兵按刀立于其后。

      “赵将军,先说说目前朔州的布防、粮草、军械情况。”林晚开门见山,没有丝毫寒暄。

      赵魁似乎早有准备,抱拳道:“回将军,朔州现有守军八千,分驻城内及周边三处隘口。布防皆按旧例,并无疏漏。粮草……尚可支撑两月,军械亦足备。”他回答得笼统,带着武将惯有的粗疏。

      林晚指尖在冰冷的扶手上轻轻一点。“八千守军,据城册记载,应有满额一万二千。缺额四千,兵部可有补员文书?粮草仅支两月,如今已是深秋,若匈奴冬季来犯,后续粮草从何而来,押运路线、接应点安排妥当否?军械足备,本将方才见城头弩机多有锈蚀,弓弦松弛,这‘足备’二字,从何谈起?”

      她语速平缓,却字字如钉,敲在每个人心上。帐内瞬间安静下来,几位副将面面相觑,没想到这位年轻的镇国将军初来乍到,眼光竟如此毒辣,言语如此犀利。

      赵魁脸色微变,梗着脖子道:“将军有所不知,边塞苦寒,逃兵历来不少,兵部补给缓慢。粮草军械,朝廷拨付总有延迟,我等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林晚重复了一遍,声音微冷,“那便是将军失职了。既知兵员不足,为何不就地募兵,加以操练?既知粮械不继,为何不未雨绸缪,加固城防,修缮军械,而非坐等朝廷拨付?赵将军,守土有责,若人人都以‘无米’为借口,这朔州城,早该易主了。”

      赵魁被噎得面红耳赤,呼吸粗重起来,他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林将军!末将敬你是陛下钦封的镇国将军,但带兵打仗,不是光靠嘴皮子利索就行的!这朔州边军,都是刀口舔血的汉子,只认真本事!您一个……哼,初来乍到,恐怕难以服众!”

      这话已是近乎挑衅。帐内气氛瞬间紧绷。

      林晚缓缓站起身,她身形在女子中算高挑,但在这一帐武将面前,仍显纤细。然而当她站直身体,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全场时,一股无形的压力骤然弥漫开来。

      “赵将军所言极是。”她忽然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边军儿郎,自然只服真本事。既如此,不如我们移步校场。在场诸位,无论军阶,若有人能在骑射、兵法推演任何一项胜我,这帅印,我林晚即刻拱手相让,并上奏朝廷,自请贬黜。”

      此言一出,满帐皆惊。就连赵魁也愣住了,他没想到林晚如此果决强硬。

      “将军三思!”身后亲兵低声道。

      林晚摆手制止,目光只锁定赵魁:“赵将军,可敢?”

      赵魁被她目光所激,豪气顿生:“有何不敢!若末将赢了,将军莫要反悔!”

      “一言为定。”

      校场之上,风声更疾。得到消息的兵士们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窃窃私语,目光都聚焦在那位玄衣红甲、傲立场中的女将军身上。

      第一项,骑射。林晚翻身上马,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她并未选择静止靶,而是指向远处被风吹得剧烈晃动的几面破旧旗帜。“射旗杆顶端。”

      话音未落,她已策马奔出。骏马在校场上扬起尘烟,她在颠簸的马背上张弓搭箭,目光凝练如星。只听“嗖嗖嗖”三声连响,三支雕翎箭破风而去,几乎不分先后,精准地钉在了百步之外三面摇晃旗帜的顶端!

      “好!”

      校场上沉寂一瞬,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喝彩声。军队崇尚强者,这手出神入化的骑射功夫,已足以让许多人心生敬佩。

      赵魁脸色难看,他自问骑□□湛,但也绝难在如此条件下做到三箭连中移动小靶。

      “第二项,兵法推演!”赵魁不甘心,指向一旁的沙盘。沙盘模拟的正是朔州周边地形。

      两人各执一军,赵魁为主守方,林晚为进攻方。赵魁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布下重重防线,自以为固若金汤。然而林晚用兵,却全然不按常理。她以小股部队佯动骚扰,吸引赵魁主力,同时派出一支奇兵,沿着一条连赵魁都未曾重视的废弃樵采小径,如一把尖刀,直插朔州城防最薄弱的后心。

      不到半个时辰,沙盘上代表赵魁主力的旗帜已被尽数拔除,象征朔州城的模型上,插上了代表林晚的红色小旗。

      赵魁目瞪口呆地看着沙盘,额头渗出冷汗。他输得彻彻底底,对方对地形的利用、时机的把握、战术的奇诡,远在他之上。

      “我……输了。”赵魁颓然退后一步,抱拳躬身,这一次,带上了真心实意的敬畏。“末将……心服口服!”

      校场上再次响起欢呼,这一次,目光中的怀疑尽去,取而代之的是狂热与信服。

      林晚微微颔首,并未因胜利而倨傲,扬声道:“今日之后,望诸位与我同心,共守朔州!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军法面前,绝无例外!”

      是夜,朔州城陷入沉睡,只有风声永无止息。

      林晚卸下软甲,脚底传来钻心的疼痛,白日里磨出的血泡早已破裂,与罗袜黏在一起。她咬牙清理干净,简单上药包扎。

      她没有立刻休息,而是重新披上外袍,带着两名亲兵,悄无声息地走入军营。

      她逐一巡查哨位,亲自为一个衣衫单薄的年轻哨兵整理了下歪斜的衣领,将那少年兵士激动得满脸通红。她指出几处哨位视野的死角,命亲兵记录,明日重新调整。

      行至伤兵营,一股浓重的血腥与草药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营内光线昏暗,伤兵的呻吟声此起彼伏。她走到一个因高烧而不断呓语的年轻士兵床边,他腿上裹着脏污的布条,脓血渗出。

      林晚蹲下身,不顾亲兵劝阻,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金疮药,小心地解开那粗糙的包扎,用清水为他清理伤口,重新上药、包扎。她的动作熟练而轻柔。

      那士兵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一张清丽却坚毅的陌生面孔,愣了一下。

      “你叫什么名字?”林晚轻声问。

      “石头……我叫小石头……”士兵虚弱地回答。

      “小石头,好好养伤。”林晚替他掖了掖被角,“朔州需要每一个能站起来的兵。”

      小石头眼眶一红,哽咽道:“将军……您是京城来的大官吗?您不知道,我们已经三个月没发足饷了,吃的都是掺沙子的陈米,箭头都是钝的……匈奴人前几天还来烧了外面的村子……”

      林晚静静地听着,心中怒火与酸楚交织。她拍了拍小石头的肩膀,没有多说,只道:“都会好的。”

      走出伤兵营,寒风一吹,她只觉得身心俱疲。回到冰冷简陋的帅帐,亲兵默默退至帐外守护。

      帐内只剩她一人。她走到案前,从贴身衣物中取出一封以火漆密封的密信。这是离京前,萧彻交给她的特殊渠道传来的消息。

      就着昏黄的油灯,她展开信纸。上面只有寥寥数语,用的是她与萧彻约定的暗码。译读出来的内容,让她的指尖瞬间冰凉——朝中已有御史收到“密报”,弹劾其父林老将军早年与匈奴往来“书信”,疑为通敌!虽证据拙劣,但流言已起,父亲已被变相软禁于府中。

      一股冰冷的怒意从心底窜起,直冲头顶。华氏!陈太妃!她们的手,果然伸得这么长,这么毒!她紧紧攥住信纸,指节泛白,胸膛剧烈起伏。良久,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信纸凑到灯焰上,看着它蜷曲、焦黑,化为灰烬。

      不能乱。她告诉自己,越是此时,越不能乱。

      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她揉了揉刺痛的额角。帐外,北风呼啸着掠过营帐,发出呜呜的声响。那声音尖锐而持续,恍惚间,竟与她记忆中宫中那些女人充满恶意的窃窃私语、尖锐的嘲笑声重叠在一起。

      “……不过是个粗野的将门女……”
      “……也配留在陛下身边……”
      “……看她能得意几时……”

      一阵心悸猛地袭来,眼前微微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她下意识地扶住桌案,才勉强站稳。这种感觉……是了,在宫中那些最难熬的日子里,她也曾有过。

      她深吸几口气,试图平复,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胸前,那里贴身佩戴着萧彻密赠的那半块虎符。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带着一丝他残留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她紧紧握住它,如同握住一根救命稻草,借助这实物与情感的联结,才将那股因疲惫和压力而诱发的、源自创伤的眩晕与恐慌,强行压了下去。

      灯火摇曳,在她沉静却已刻上一丝隐忧的眸子里,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朔州的第一日,便在立威的胜利与初现的危机和创伤中,过去了。前路,注定更加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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