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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 4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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旨意既下,便如铁板钉钉,再无转圜余地。林晚被迅速移出了绛云轩,安置在宫廷最西北角一处名为“静心苑”的宫苑。名虽雅致,实则是宫中用来禁闭犯错妃嫔或失势皇族的冷僻之所,荒草丛生,殿宇陈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宫门被两名面无表情、眼神锐利的带刀侍卫牢牢把守,隔绝了内外。昔日或许还有心怀好奇或同情之人远远张望,如今这里是真正的无人问津,连鸟雀似乎都不愿在此多做停留。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伴随着“林家通敌”、“晚娱被废”、“自请戍边”这几个惊悚的字眼,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后宫每一个角落。昔日因陛下偶尔驻足而曾有过几分虚假热闹的绛云轩,瞬间门可罗雀,而那些曾对林晚流露出善意的低阶妃嫔,此刻更是避之唯恐不及,生怕沾染上一丝一毫的晦气。
蕊儿一边哭着,一边用自己带来的干净布巾,奋力擦拭着积满灰尘的桌椅窗棂。这“静心苑”内仅有的几件简陋家具,还是内务府仓促搬来的,透着一股敷衍和寒意。
“小姐……他们怎么能这样对您……北境……那是人去的地方吗?”蕊儿的声音哭得沙哑,手下动作却不停,仿佛这样就能驱散这屋内的凄冷,“让奴婢跟您去吧!奴婢能照顾您!您一个人去那边,可怎么活啊……”
林晚拉过她的手,制止了她无意义的忙碌。蕊儿的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林晚将自己腕上一对成色极好的翡翠镯子褪下,又从收拾好的、为数不多的私物里,拣出几件值钱却不显眼的首饰和一些金瓜子,一股脑儿塞进蕊儿手中。
“蕊儿,听我说。”林晚的声音低沉而郑重,“你不能跟我去。留在宫里,想办法调到不受人注意的地方去,这些你拿着,打点用度,或者……万一有机会,想办法赎身出宫去,找个老实人,安稳过日子。”
“小姐!”蕊儿猛地抬头,泪水汹涌而出,“奴婢不走!奴婢要等您回来!”
林晚看着她,目光里有不忍,有怜惜,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决绝:“此去前路未卜,我自身难保,不能带着你。你留在宫里,好好的,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若……若我真有回来的那一天,还需要你。”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蕊儿听懂了那未尽的含义。若回不来……这便是主仆二人,最后的缘分了。蕊儿再也忍不住,扑进林晚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林晚轻轻拍着她的背,目光却投向窗外那方被高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灰蒙蒙的天空。夕阳的余晖正在一点点褪去,暮色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弥漫开来,吞噬着最后的光亮。夜,要来了。
夜色浓重如砚,万籁俱寂,连秋虫都噤了声。静心苑内,只余一盏如豆的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却更映得四周影影幢幢,如同蛰伏的巨兽。
林晚和衣躺在冰冷的硬板床上,身下是粗糙的布料,散发着陈腐的气息。她毫无睡意,睁着眼,望着头顶模糊的承尘梁柱。白日里宣政殿上的种种,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回放——华太师义正辞严的指控,肃亲王阴冷的举证,华清影伪善的“劝慰”,群臣各异的目光……最后,定格在萧彻那一声沉重的“准奏”,以及那穿透旒珠、深深烙印在她心上的、复杂无比的一瞥。
心痛吗?有的。委屈吗?亦是有的。但更多的,是一种脱离牢笼、即将奔赴未知战场的奇异平静,以及一股不肯向命运低头的倔强火焰。她想起了父亲林靖,想起他粗糙温暖的大手,想起他教导她骑射兵法时的严厉与偶尔流露的慈爱。“晚儿,我林家的女儿,脊梁骨不能弯。”父亲的话语,犹在耳边。如今,林家蒙难,她这做女儿的,岂能龟缩于深宫,祈求怜悯?唯有以血与火,方能证明清白!
就在这时,后窗方向,传来一声极轻微、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咔哒”声。若非林晚自幼习武,耳力远超常人,且一直处于高度警觉状态,绝难察觉。
她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右手悄然滑入枕下,握住了那柄父亲所赠、寒气逼人的匕首柄。呼吸放缓,眼神锐利如鹰,紧紧锁定声音来源的方向。
一道黑影,如同暗夜中捕食的猎豹,又似一缕没有实体的青烟,以一种近乎诡异的速度和轻盈,悄无声息地滑过狭窄的窗缝,落入室内。动作行云流水,没有触动任何机关,没有惊起半分尘埃,甚至连空气的流动都未曾改变。
黑影落地,无声无息,与室内的黑暗几乎融为一体。唯有那过于熟悉的轮廓,和随之而来的一声低唤,瞬间击溃了林晚所有的防备:
“晚晚。”
是萧彻!
林晚心中巨震,仿佛被重锤击中,握着匕首的手猛地一松,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起来。他来了!他竟然真的冒着天大的风险,在这种时刻,来到了这里!
但她迅速压下了翻涌的情绪,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更多的是焦急:“陛下!您万金之躯,何必亲身涉险?此处耳目虽少,却非万全之地!若被人察觉……”
她的话未说完,萧彻已几步跨到床前。他褪去了象征帝王身份的明黄龙袍,只着一身利于夜行的玄色劲装,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整个人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双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明亮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贪婪地、痛楚地凝视着她。
“朕必须来。”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长途奔袭后的疲惫,更带着一种几乎要压抑不住的、汹涌的情感,“看着你在朝堂之上,那般……那般决绝地……朕……”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那一刻撕心裂肺的痛与滔天的怒火,那些属于帝王的冷静与自制,在她面前,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伸出手,带着一丝急切,想要触碰她略显苍白的脸颊,想要确认她的真实存在。然而,就在指尖即将触及那微凉肌肤的瞬间,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蜷缩起手指,紧紧握成了拳,颓然收了回去。
不能碰。此刻,任何一点逾越的亲近,任何一点可能留下的痕迹,都可能成为明日攻讦她的利刃,成为华氏污蔑她“狐媚惑主”、“临行前仍不忘勾引君王”的罪证。他不能让她背负更多。
林晚看着他这隐忍到极致的动作,看着他眼中翻腾的痛苦与克制,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她别开脸,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陛下心意,民女……知晓。但此地真的不宜久留。”
“北境之事,朕绝不信林将军会通敌。”萧彻语速极快,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此乃华氏与肃亲王勾结,欲铲除朕之臂膀、搅乱朝纲的毒计!朕已密令影卫,兵分两路,一路暗中前往北境详查,一路在京城追查伪证来源。但华党此番准备充分,肃亲王在军中亦有暗线,需要时间,更需要……契机。”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你此去……龙潭虎穴,万分凶险。不仅要面对匈奴的明枪,更要提防来自背后的暗箭。军中势力盘根错节,未必全是林将军心腹,亦可能有华氏与肃亲王安插之人。你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他的声音再次哽住,那未尽的话语里,是深不见底的担忧。
“民女明白。”林晚轻声回应,心头暖流与酸涩交织成一片。他信父亲,他懂她的意图,他更看清了她前路的艰险。“陛下在朝中,漩涡更深,亦需步步为营,保重龙体。”
“这个,你拿着。”萧彻不再多言,迅速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不由分说地塞入林晚手中。
触手冰凉、坚硬,带着金属特有的质感,边缘有些硌人。林晚低头,就着昏暗的灯光看去——那是一枚青铜打造的虎符,造型古朴,上面雕刻着繁复的火焰纹路,与萧彻曾赠她的火纹陶片上的图案隐隐呼应。但……这虎符只有一半,断裂处的纹路奇特,显然需要严丝合缝的另一半才能拼合。
“这是……?”林晚愕然抬头。
“这是调动北境一支隐秘军队的半符。”萧彻的声音凝重无比,语速更快,“此军名为‘离火新军’,是朕登基之后,排除万难,秘密从各地军中抽调忠诚可靠的寒门子弟、阵亡将士遗孤以及军中锐士,交由绝对心腹,在远离朝堂视线之处,严格按照新式操典训练而成。朕寄望于他们,将来能成为彻底革新腐朽军制、真正抵御外侮的中流砥柱。”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林晚:“此事,乃朕亲自主导,极为机密。朝中知晓者,不超过三人,连华氏与肃亲王的耳目,亦未曾察觉其存在。这支军队,是朕的心血,亦是朕……未来的倚仗之一。”
林晚握紧那半枚虎符,只觉得掌心之物重如山岳,冰冷的金属几乎要灼伤她的皮肤!这不仅仅是可以调动军队的兵权,更是萧彻对她毫无保留的、赌上国运与自身性命的信任!是他隐忍多年、苦心孤诣培育的未来希望,是他对抗内外敌人的重要底牌之一!他就这样,交给了她这个“戴罪之身”!
“另半符在谁手中?”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因震惊而微微发紧。
“在北境,一位代号‘磐石’的人手中。他是朕的潜邸旧人,绝对忠诚,能力卓著。你到北境之后,他自会设法与你联络。见此半符,如朕亲临。”萧彻的语气带着一种托付江山的郑重,“晚晚,记住朕的话:活下去。在北境,无论如何,活下去。隐忍,观察,积蓄力量,等待时机。朕需要你在那里站稳脚跟,朕需要你……活着回来!”
他的话语,不再是帝王对臣属的命令,而是并肩的战友之间最沉重的嘱托,是乱世男女之间最深切的期盼。
“朕答应你,”他向前微微倾身,靠得极近,近到林晚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能看清他眼底那簇如同他赠她的陶片般、永不熄灭的火焰,他一字一顿,如同立下血誓,“待朕扫清廷内奸佞,肃清朝纲,定会亲自点燃那燎原的离火,接你归来!届时,这北境军政,尽付于你!朕要你,堂堂正正地,站在太极殿前,站在朕的身边,与你,共享这万里江山!”
这不是情话,却比任何情话都更动人心魄;这不是承诺,却比任何承诺都更坚不可摧。这是两个灵魂在黑暗中的相互辨认,在绝境中的彼此支撑。
林晚胸腔里气血翻涌,所有离别的愁绪、前途的艰险、背负的冤屈,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归宿,化作了无穷的勇气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