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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 41 章 ...

  •   秋日的肃杀之气,仿佛一夜之间凝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紫禁城的上空。绛云轩内,往日那份因主人独特气质而带来的些许鲜活气,已被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彻底取代。自那道晴天霹雳般的圣旨降临,这里便成了一座华丽的囚笼,隔绝了外界的所有声响,只余下无声的压迫。

      林晚坐在窗边,面前摊开着那幅已被她摩挲得边缘微卷的北境舆图。她的目光落在雁回关、落在黑水河、落在父亲林靖常年镇守的中军大帐所在之处,指尖无意识地沿着关隘的线条勾勒,仿佛能透过这薄薄的纸页,触摸到那片土地的风沙与严寒。

      蕊儿端着几乎未动的午膳进来,看着小姐沉静的侧影,鼻子一酸,险些又落下泪来。她将食盘轻轻放下,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小姐,您多少用一点吧……这都一天一夜了……”

      林晚抬起头,对上蕊儿红肿的双眼,心中微叹。她拉过蕊儿的手,触手一片冰凉。“别怕,蕊儿。”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父亲镇守北境多年,根基深厚,华氏想凭几句构陷就动摇军心、拿下父亲,没那么容易。他们的目标,更多在于我,在于借此打击陛下的威信。”

      这番分析冷静而清晰,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但唯有林晚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正被无形的丝线紧紧缠绕,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沉重的牵拉。通敌之罪,十恶不赦。一旦罪名坐实,不仅仅是她个人生死,整个林家都将万劫不复,父亲一世忠名尽毁,甚至可能累及北境跟随林家多年的部将。她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在这铁幕合拢之前,挣出一线生机。

      “可是……可是他们证据确凿……”蕊儿泣不成声,“那些信,那些东西……”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林晚打断她,眸色转冷,“笔迹可以模仿,印鉴可以盗用,至于那些所谓的宫中‘凭证’……”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讥讽,“不过是平日里些不起眼的玩意,如今倒成了催命符。华氏此番,是下了血本,要将我们林家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那几株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的残菊。阳光透过窗棂,在她素净的衣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那由内而外透出的寒意。她需要一個契机,一个能够打破僵局,甚至……反将一军的契机。困守深宫,只能是砧板上的鱼肉。

      一个大胆得近乎疯狂的念头,在这死寂的压抑中,如同暗夜中的火星,骤然亮起,并且越来越清晰——自请戍边。

      唯有离开这座吃人的牢笼,去到父亲奋战的土地,去到真相可能被埋藏也可能被挖掘的地方,她才能有机会。凭借军功洗刷冤屈,固然是九死一生;但留在这里,等待她的,只有无声无息的消亡,以及家族随之而来的倾覆。

      她在赌,赌萧彻不会真的相信这荒谬的指控,赌他能在绝境中,为她撕开一道口子。

      机会,伴随着高德禄沉重而复杂的脚步声到来。

      “晚娱娘娘,”高德禄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恭敬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陛下……召您宣政殿偏殿问话。”

      宣政殿偏殿!蕊儿瞬间脸色煞白,那是商议军国大事的地方!小姐此去,凶多吉少!

      林晚却瞳孔微缩,心中那簇火苗猛地窜高。来了!这果然是萧彻能为她争取到的,唯一一个在“官方”场合,面对朝堂重臣,发出自己声音的机会。也可能是……最后的机会。

      她平静地对蕊儿吩咐:“替我梳洗。”

      她没有选择宫妃的华服丽饰,只挑了一身最为素净的月白色宫装,料子普通,毫无纹绣。长发用一根素银簪子松松挽起,未施脂粉,洗净铅华。镜中的人,褪去了“晚娱”的柔媚,眉宇间只剩下将门之女的清冽与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踏入宣政殿偏殿的那一刻,肃穆而凝重的气压几乎让人呼吸困难。鎏金柱,蟠龙藻井,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与法度。萧彻高踞御座之上,玄色龙袍如同沉沉的夜色,十二旒白玉冕垂落,将他深邃的眼眸和所有情绪都遮挡其后,只余下冰冷的、属于帝王的轮廓。

      下方,华太师手持玉笏,面容沉痛眼神却锐利;苏首辅眉头紧锁,面露沉思;肃亲王一副事不关己的淡漠,指尖却轻轻敲击着玉带;还有几位各部重臣,目光复杂地投射过来。令人意外的是,华清影竟也在一旁设了座,此刻她微微抬着下巴,用一种混合着居高临下的怜悯和一丝压抑不住快意的目光,注视着一步步走入殿中的林晚。

      林晚目不斜视,步履沉稳地走到殿中,撩起衣摆,端正跪下,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

      “罪臣之女林氏,叩见陛下。”

      她清晰地自称“罪臣之女”,而非“臣妾”。这一字之差,瞬间在所有人心中划下了一道界限。她今日站在这里,首先是被指控的叛国将领之女,其次,才是皇帝的妃嫔。她主动将个人情爱置于家国法度之下,将自己放在了最不利,却也最无可指摘的位置上。

      华太师几乎是立刻便发难,声音沉痛如同丧钟:“林氏!你父林靖,身受皇恩,统兵一方,却行此叛国通敌、大逆不道之事!你身为林靖之女,蒙圣恩入宫,究竟参与了多少?还不从实招来,或可求得陛下法外开恩!”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若是寻常女子,只怕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林晚却缓缓抬起头,目光清澈如水,迎上华太师那看似悲愤实则咄咄逼人的视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太师,家父林靖,一生戎马,戍守北境二十余载,身上伤痕累累,皆是为国所留。林家世代忠烈,天地可鉴,日月可表。所谓通敌叛国,纯属宵小构陷,无稽之谈!臣女愿问太师,指控家父,证据何在?可能当庭呈上,与臣女及诸位大人,一一对质?”

      她的反问,条理清晰,不卑不亢,丝毫没有罪臣之女的惶恐,反而带着一股凛然正气。

      肃亲王此时慢悠悠地开口,语气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证据?自然是有。已查获林靖与匈奴左贤王往来密信数封,其中涉及军机传递、粮草路线,笔迹、印鉴,经由多位老臣及翰林院学士核对,确认无误。”他略一停顿,目光扫过林晚,带着一丝残忍的玩味,“此外,尚有自你宫中,‘无意间’搜出的、与北境联络的特定凭证。人证物证俱在,岂容你狡辩?”

      他一挥手,便有内侍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呈上几个紫檀木托盘。上面是几封摊开的书信,纸张略显陈旧,字迹潦草,盖着模糊的印鉴。旁边还有一些小物件——一枚磨损的旧箭镞,几块看似普通的边塞碎石,甚至还有一方林晚平日用来习字、不慎染了墨渍的旧手帕。

      华清影适时地用一种“痛心疾首”的语气插话,声音柔婉却字字诛心:“晚娱妹妹,事到如今,人证物证摆在眼前,你又何必再固执己见,惹陛下和诸位大人生气呢?若你肯坦言知晓之内情,供出同党,念在往日情分,姐姐或可替你向陛下求情,从轻发落……”

      林晚甚至没有侧头看她一眼,目光只牢牢锁定御座的方向,仿佛那里是她唯一的光源。她朗声道,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激起回响:

      “陛下,诸位大人!边关战事胶着,匈奴狡诈异常,仿造书信、散布谣言、离间君臣,乃其惯用伎俩,史不绝书!岂可因几封来历不明的书信,便定一位戍边大将的死罪?至于这些宫中物件,”她的目光扫过托盘,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嘲讽,“这箭镞,是臣女幼时初学射箭,父亲所赠纪念;这石头,是臣女思念边关,命人拾来把玩;这手帕,更是寻常之物。若此等皆可成为通敌凭证,只怕这后宫之中,无人能幸免,人人皆可被罗织入罪!如此,法度威严何在?朝廷体统何存?”

      她的话,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那些罗织罪名者的脸上。苏首辅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此女临危不乱,辩才无碍,更难得的是心怀坦荡。

      华清影被噎得脸色一阵青白,还想再说,却被萧彻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

      林晚不再理会他们,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殿内污浊的空气与所有的委屈不甘都压入肺腑,再化作斩断乱麻的利刃。她再次叩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铁交鸣般的铮铮之音,响彻殿宇:

      “陛下!臣女深知,家父蒙此不白之冤,臣女身为林氏之女,亦难逃嫌疑。此刻任何辩白,在诸位心存先入之见的大人听来,或许皆是狡辩之词!臣女亦深知陛下处境,不愿陛下因臣女一人之故,陷入两难,损及朝廷法度之公正,帝王之威严!”

      她的话,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萧彻置于御案下的手,猛然收紧,指节泛白。旒珠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泄露了他内心的震荡。

      林晚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那冕旒之后模糊的面容,说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决定,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血泪与决绝:

      “因此,臣女林晚,愿自请卸去‘晚娱’封号,脱去宫装,以戴罪之身,即刻前往北境戍边!”

      “什么?!”
      “她说什么?”
      殿内响起一片抑制不住的惊呼和抽气声!就连老谋深算的华太师和一直作壁上观的肃亲王,眼中都瞬间涌满了难以置信的愕然!他们预想了林晚会哭泣、会哀求、会仗着与皇帝的情分苦苦挣扎,却万万没有料到,她竟会选择这样一条近乎自戕的道路!

      北境那是什么地方?苦寒之地,四季风沙,匈奴铁骑随时可能叩关而入!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宫妃,去了那里,与直接赴死有何区别?她这是……疯了不成?!

      华清影更是愕然地张大了嘴,随即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嫉恨——她竟然敢!她竟然用这种方式,抢走了所有的关注,甚至……可能赢得了陛下更深的怜惜与震撼!

      林晚不顾众人如同看待怪物般的目光,她的脊梁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宁折不弯的青松,继续陈词,声音愈发激昂,带着一种以身祭道的悲壮与豪情:

      “臣女愿在此,以林氏血脉,以自身性命立誓!若家父林靖,果真行此叛国通敌之举,臣女愿代父受刑,血溅沙场,以正国法!若家父蒙冤,臣女愿亲赴前线,与戍边将士同食同寝,同生共死!以手中之剑,卫我疆土!以匈奴之血,祭我战旗!以赫赫战功,赎我戴罪之身!洗刷我林家百年忠烈之门楣上的污浊!”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如同凤鸣九天,带着撕裂一切阴霾的力量:

      “恳请陛下!给臣女一个证明清白的机会!给边关那些正在浴血奋战的将士一个交代!给天下人一个看得见的公道!”

      誓言铮铮,回荡在梁柱之间,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没有儿女情长的哀婉,没有摇尾乞怜的卑微,只有属于将门虎女的傲骨、担当与视死如归的勇气!

      苏首辅怔怔地看着殿中那个纤细却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的身影,心中巨浪翻涌,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此女之心性气魄,堪称国士!可惜……可惜了啊!

      华清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刺痛让她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在尖叫:她怎么敢!她怎么配!

      萧彻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穿透旒珠传来,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北境苦寒,战事凶险,刀剑无眼……你,可知?”

      这简短的话语里,蕴含了多少未竟之言,多少痛楚与担忧,或许只有林晚能懂。

      林晚迎上他那穿透重重阻碍的目光,坦然无惧,清澈的眸子里映着大殿的光,也映着他模糊的轮廓,一字一顿,清晰回应:

      “臣女知道。”
      “臣女更知,忠臣良将,不应含冤莫白!戍边将士,不应因此寒心!”
      “臣女自幼习武,熟读兵书,虽不敢说能力挽狂澜,但愿竭尽绵薄之力,与北境军民,共存亡!”
      “此心此志,天地为鉴,鬼神共听!”

      她再次深深叩首,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以一个最谦卑的姿态,表达着最不屈的意志。

      整个宣政殿偏殿,陷入了一片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御座之上那年轻的帝王身上。阳光透过高窗,分割出明暗交织的光影,落在他玄色的龙袍上,更添几分沉重。

      华太师嘴唇翕动,还想说什么“祖宗成法”、“后宫干政”之类的套话,却被萧彻一个抬起的手势阻断。那手势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萧彻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无人能看到他眸中翻涌的是何等惊涛骇浪——心痛、愤怒、无奈、赞赏,还有那几乎要冲破理智禁锢的不舍与怜惜。他怎能让她去?那是龙潭虎穴,是九死一生!可他更知道,在这精心编织的罗网面前,在朝堂虎视眈眈的压力下,这已是目前唯一能保住她性命、并且让她有机会凭借自身能力挣出一条生路的选择。

      这是一场豪赌。押上她的性命,赌一个清白的未来,赌他们共同的明天。

      他复又睁开眼,眸中所有情绪已被尽数压下,只剩下属于帝王的、冰冷的决断。

      “准奏。”

      两个字,从他唇齿间吐出,重逾千钧,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也重重地砸在了林晚的心上。

      华太师脸色一变,肃亲王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化为更深沉的算计。

      “林氏即日起,褫夺‘晚娱’封号,废为庶人。着即押送北境军中效力,戴罪立功,以观后效。”萧彻的声音恢复了平板的语调,仿佛在宣读一道与己无关的诏书,“退下吧。”

      “罪女……”林晚顿了一下,改口道,“民女,谢陛下隆恩。”

      她站起身,膝盖因久跪而有些微的酸麻,但她稳稳地站住了。她没有再看御座上的萧彻,没有看神色各异的群臣,更没有看那位面露复杂之色的华贵妃。她只是挺直了那根从未弯曲过的脊梁,一步一步,极其平稳地,走出了这座决定了她命运走向的宣政殿偏殿。

      殿外,秋日高悬,阳光刺目,将她素白的身影勾勒得有些单薄,却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前路,是茫茫风沙,是刀光剑影,是未知的凶险。
      但她的眼神,穿越了宫墙,望向了北方,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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