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戍晚 双生焰归》苏徽音

31、第 31 章

　　腊月二十，宫中依例设赏梅宴。因先帝元后早逝，后宫位份最高的华贵妃又"称病"，此次宴会便由素有声望的陈太妃主持，设宴于御花园沁梅亭。亭周红梅怒放，暗香浮动，与亭内妃嫔们姹紫嫣红的宫装、环佩叮当的景象交织成一幅盛世繁华图卷。

　　林晚按品级着装，到得不早不晚。她今日选了一身藕荷色绣银线缠枝梅的宫装，外罩月白狐裘，发髻间只簪一支素银点翠梅花簪并几朵细小珠花，在这争奇斗艳的场合中，显得格外清雅素净，反倒有种"清水出芙蓉"的独特气韵。

　　她一出现，原本言笑晏晏的场面便静了一瞬。各种或明或暗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探究、嫉妒、不屑、好奇……林晚恍若未觉，依礼向陈太妃及几位高位妃嫔行礼后，便在自己的座位上安然落座，姿态从容。

　　陈太妃今日身着绛紫色宫装，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戴着整套的赤金头面，显得威严持重。她受了林晚的礼，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才淡淡道："晚嫔来了，坐吧。"

　　宴会伊始，尚算和谐。丝竹悦耳，歌舞曼妙，妃嫔们三五成群，赏梅饮酒，说着些不痛不痒的场面话。林晚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小口品着杯中温热的梅花酿，偶尔与身旁位份较低、同样不太起眼的两个嫔妃点头致意。

　　然而，这平静并未持续太久。

　　酒过三巡，坐在陈太妃下首的谢怀玉忽然起身，她今日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云锦宫装，气质清冷如梅，手持一盏酒，笑吟吟地走向林晚。

　　"晚嫔妹妹，"谢怀玉声音柔美，笑容无懈可击，"听闻妹妹出身将门，自幼习武，想必于这吟风弄月之事上不甚精通。不过今日赏梅，无诗无酒不成雅趣。姐姐不才，刚得了一首咏梅绝句，想请妹妹品评一二，也让我等见识见识边关女儿的不同风采。"

　　她话音落下，周遭顿时安静下来，许多目光都带着看好戏的意味投向林晚。谁不知道谢才女诗名远播，她此举分明是看准林晚"粗野不通文墨"，要当众给她难堪。

　　林晚抬起眼，对上谢怀玉那双看似含笑、实则藏着针尖的眼睛。她缓缓放下酒杯，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谢姐姐才名，妹妹早有耳闻。品评不敢当，妹妹洗耳恭听。"

　　谢怀玉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温婉，清了清嗓子，曼声吟道："琼枝承玉雪，孤影映寒塘。岂羡凡花色，清冷自生香。"

　　诗确实是好诗，将梅花傲雪凌霜、清冷孤高的姿态描摹得淋漓尽致，也暗合了谢怀玉一向自诩清高的人设。立刻便有附庸她的妃嫔出声赞叹。

　　"谢姐姐好才情！"
　　"此诗清雅绝俗，正是梅花品格！"
　　"晚嫔妹妹，你觉得如何？"有人故意将话头引向林晚。

　　所有人都等着看林晚出丑，就连陈太妃也端起茶杯，好整以暇地准备看戏。

　　林晚神色不变，目光扫过亭外那株开得最盛的红梅，缓缓开口，声音清越，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谢姐姐此诗，辞藻清丽，意境高远，将梅花之'清'与'孤'写得极妙。妹妹佩服。"她先肯定了对方，随即话锋微转，"不过，妹妹在边关时，也曾见过一种梅。它生于戈壁石缝，长年受风沙侵袭，枝干虬结如铁，花色亦不如宫中梅花的娇艳，甚至有些黯淡。但每当大雪封山，万物凋零之时，唯有它，能于狂风暴雪中绽出点点红晕，给绝望的旅人以希望，给戍边的将士以慰藉。"

　　她顿了顿，环视众人，继续道，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妹妹以为，梅之品格，并非只有'清冷孤高'一种。耐得住风沙，经得起苦寒，于绝境中绽放生机，予人以温暖和力量，此亦是梅魂，或许……更贴近我大周将士守护国门之精神。不知姐姐以为然否？"

　　一番话，不卑不亢，既巧妙化解了对方以诗文刁难的局，又将话题引向了家国边关，格局瞬间开阔。亭内一时寂然。那些原本准备看笑话的妃嫔，脸上表情变得精彩纷呈。谢怀玉脸上的笑容僵住，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陈太妃此刻目光锐利地看向林晚，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晚嫔倒是好口才。不过，女子无才便是德，终日将打打杀杀、边关沙场挂在嘴边，终究非闺阁正道。既入宫闱，便当时时谨记柔顺谦卑之本分，莫要恃宠而骄，忘了自己的身份。"

　　这话已是极重的训斥，直接将林晚方才那番话定性为"不安于室"、"恃宠而骄"。

　　气氛瞬间凝滞。

　　就在这时，一个沉静而威严的声音自亭外传来："朕倒觉得，晚嫔此言，深得朕心。"

　　众人一惊，连忙起身，只见萧彻不知何时已站在亭外，身着玄色常服，外披墨色大氅，目光沉静，不怒自威。他缓步走入亭中，先向陈太妃微微颔首，随即目光落在林晚身上，带着显而易见的赞许。

　　"梅之品格，本就多样。生于御园，则清雅高洁；长于边塞，则坚韧不屈。晚嫔能于赏玩之物中，见家国边关之气象，心怀将士黎民，此乃大善。"他语气平淡，却如同定音之锤，瞬间将陈太妃的训斥和林晚的"不安于室"彻底翻转，"我大周立国，靠的便是文治武功。若后宫妃嫔皆能心系社稷，便是朕之福，江山之福。"

　　陈太妃脸色微变，勉强笑了笑："皇帝既有此心，自是好的。"

　　萧彻并未久留，只略坐片刻，饮了一杯酒，便起身离去。临走前，他状似无意地对林晚道："晚嫔，朕晚些时候去你宫中，还有几份关于北境军屯的细则，需与你参详。"

　　帝驾离去，亭内的气氛却再也回不到最初。经此一事，所有人都清楚地认识到，这位"晚嫔"在陛下心中的分量，绝非常人可比，更非可以随意拿捏之辈。

　　谢怀玉回到座位，低垂着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原本想借机打压林晚，却没想反而成全了对方，更让陛下当众维护！嫉恨如同毒蛇，啃噬着她的心。她看着林晚沉静的侧脸，心中那个模糊的念头愈发清晰——后位空悬，谁能得到陛下青睐，谁就有可能在将来母仪天下。这个林晚，是她最大的阻碍！

　　林晚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刚才的风波与她无关。只有她自己知道，袖中的手微微松开了些。这深宫之路，果然步步惊心。但，她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