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戍晚 双生焰归》苏徽音

28、第 28 章

　　永和七年的初雪，来得比往年都早。细碎的雪沫子夹着冷雨，将朱红宫墙、琉璃碧瓦洗刷得一片湿冷。一辆青帷小车自神武门悄无声息地驶入，碾过潮湿冰冷的宫道，停在了一座偏僻宫苑——听竹轩前。

　　林晚扶着侍女的手下车，抬眼望去，只见院门漆色半旧，匾额上“听竹轩”三字亦显得有些黯淡。院内倒是植着几丛翠竹，在风雪中顽强地挺立着，发出沙沙的声响。这里，将是她未来在深宫中的栖身之所，以一个无比尴尬的身份——“娱”。

　　没有盛大的仪式，没有宗亲的观礼，甚至没有一道像样的册封旨意。只有内务府派来的一个老太监，用毫无波澜的语调宣读了内廷的文书，留下两个面容稚嫩的小宫女和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嬷嬷，便算是完成了交接。

　　“林……林姑娘，”老太监勉强挤出一丝算是恭敬的笑意，“按制，‘娱’位同采女，份例有限。您且安心住下，有什么短缺的，再吩咐人去内务府申领便是。”话语里的轻视，如同这院中的寒气，无孔不入。

　　侍女气得眼圈发红，却被林晚用眼神止住。她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然，仿佛这轻慢并非冲她而来。“有劳公公。”她声音清越，听不出半分委屈或愤怒。

　　老太监似乎有些意外，多看了她一眼，这才躬身退去。

　　听竹轩内陈设简单，一应用具虽齐全，却远谈不上精致，甚至带着些许陈腐之气。炭盆里的炭火半明不灭，散发的热量有限。侍女一边手脚麻利地收拾着，一边忍不住低声抱怨：“小姐，他们也太欺负人了！您好歹是镇北将军的嫡女，怎能如此轻慢……”

　　林晚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在风雪中摇曳的竹影，轻声道：“芝兰，慎言。这里是皇宫，隔墙有耳。既然来了，便要守这里的规矩。”

　　她想起离家前，父亲林靖那双饱经风霜、此刻却布满忧色的眼睛。“晚儿，此去宫中，万事皆险。陛下……虽有保全我林家之心，然华党势大，宫廷更是龙潭虎穴。你切记，收敛锋芒，忍耐为上，无论如何，保住性命要紧。”

　　而那个在梅林中赠她陶片、登基后却愈发深沉难测的年轻帝王，在她临行前，只托心腹送来一句密信：“暂忍屈辱，静待时机。”

　　“娱”，这个模糊而充满轻蔑意味的封号，便是他要她暂忍的“屈辱”吗？林晚摩挲着袖中那枚贴身携带、刻着火焰纹路的陶片，冰凉的触感让她心神稍定。

　　接下来的几日，听竹轩门可罗雀。各宫妃嫔，无人前来道贺，甚至连份例的赏赐都克扣拖延。宫人们更是势利，送来的膳食时常是冷的，份量也不足。若非芝兰机灵，私下塞了些银钱打点，怕是连热水都难保证。

　　这日午后，林晚正于窗前临帖，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芝兰匆匆进来，面色紧张：“小姐，是华贵妃宫里的掌事宫女来了，说是奉贵妃之命，来教导您……宫规。”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绛紫色宫装、面容刻薄的中年嬷嬷已带着两个小宫女，不等通传便径直闯了进来。她目光挑剔地扫过室内简陋的陈设，最后落在林晚身上，嘴角扯出一抹假笑：“这位便是林姑娘吧？奴婢姓孙，奉贵妃娘娘之命，特来告知姑娘一些宫中的规矩。虽说姑娘这‘娱’位份特殊，但既入了宫，有些礼数，还是不能废的。”

　　她语速极快，声音尖利，所谓的“教导”，不过是变着法子的折辱与训诫。从行走坐卧，到言语应答，处处挑刺，言语间充满了对林晚出身将门的鄙夷，暗示她不懂礼数，粗野不堪。

　　“……尤其是面见陛下与高位妃嫔时，更需谨言慎行，莫要仗着几分颜色，便忘了自己的身份本分。”孙嬷嬷意有所指，眼神如刀般刮过林晚沉静的面容。

　　芝兰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要冲上前理论，却被林晚用眼神死死按住。林晚始终垂眸静听，末了，才抬眼看向孙嬷嬷，目光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嬷嬷教诲，林晚记下了。若无他事，嬷嬷请回吧，听竹轩地僻，不敢多留贵客。”

　　她那过于平静的态度，反倒让蓄力一击的孙嬷嬷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闷感。孙嬷嬷脸色变了变，冷哼一声：“姑娘好自为之！”便带着人悻悻离去。

　　“小姐！您就任由她这么欺辱？”人一走，芝兰便忍不住跺脚。

　　林晚走到炭盆边，拿起火钳，轻轻拨弄着奄奄一息的炭火，火星噼啪溅起几点。“不过是些口舌之争，何必在意。她今日越是嚣张，来日跌得才会越重。”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笃定，“我们要等的，是陛下的时机。”

　　然而，就连林晚也未曾料到，萧彻的“时机”来得如此之快，且方式如此……石破天惊。

　　三日后的大朝会，原本商议的是边防粮饷事宜。议题过半，一直沉默的萧彻却突然开口，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朕近日思及，林靖将军为国戍边，劳苦功高。其女林晚，温婉淑德，朕心甚悦。着即晋封为‘嫔’，赐号‘晚’，移居绛雪轩。”

　　一言既出，满殿皆惊！

　　“晚嫔”？从一个身份暧昧、备受轻视的“娱”，一跃成为正五品的“嫔”？虽然后宫位份中，嫔并非极高，但有了正式的封号与品级，意义截然不同！更何况，还赐居距离皇帝寝宫养心殿不远的绛雪轩！

　　华太师一党的官员率先反应过来，纷纷出列反对。

　　“陛下！万万不可！林氏女初入宫廷，无功无德，岂可骤然晋封？”
　　“嫔位乃一宫主位，林氏女资历尚浅，恐难服众！”
　　“且‘娱’位特殊，骤然更改，于礼不合啊陛下！”

　　龙椅上，萧彻面沉如水，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激昂反对的臣子，最后落在一直闭目养神的华太师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朕晋封后宫，何时需要向诸位爱卿解释缘由了？莫非朕的家事，也要经过朝议不成？”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带着一丝讥诮：“还是说，诸位觉得，朕连给自己的妃嫔定个位份的权力都没有了？”

　　这话极重！瞬间将反对之声压了下去。皇帝再如何受制，终究是君，臣子再势大，终究是臣。干涉皇帝内宫事务，是极大的忌讳。

　　华太师终于睁开了眼睛，浑浊的老眼精光一闪，出列缓声道：“陛下息怒。诸位同僚亦是出于维护宫廷礼法之心。既然陛下圣意已决，老臣以为，晋封亦无不可。只是这‘晚’字为号……”他拖长了语调，意有所指。

　　“‘晚’字有何不妥？”萧彻截断他的话，语气平淡，“林将军为国效力，其女入宫侍奉稍晚，以此字为号，以示不忘其父之功，恰如其分。太师以为呢？”

　　他将一个略带贬义的字眼，硬是掰成了“不忘其功”的褒奖，堵得华太师一时语塞，只得躬身道：“陛下思虑周全，老臣并无异议。”

　　一场朝堂风波，就在萧彻的强势与机辩下，被强行压下。旨意很快传遍六宫。

　　当传旨太监带着册宝、宫人以及各式赏赐，浩浩荡荡来到听竹轩时，莫说芝兰和那两个小宫女，就连一向沉稳的林晚，心中也掀起了波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林氏晚，柔嘉成性，淑慎持躬……兹仰承皇太后慈谕，册封为晚嫔，赐居绛雪轩。钦此！”

　　“晚嫔娘娘，接旨吧。”传旨太监脸上堆满了殷勤的笑容，与几日前判若两人。

　　林晚压下心中的万千思绪，恭敬叩首：“臣妾接旨，谢陛下隆恩。”

　　移居绛雪轩的过程，迅速而高效。新的宫苑宽敞明亮，陈设精致，炭火烧得旺旺的，暖意融融。宫人们进退有度，态度恭敬。一切仿佛都天翻地覆。

　　是夜，萧彻驾临绛雪轩。

　　这是林晚入宫后，第一次正式面圣。她按品大妆，身着嫔位吉服，于宫门前迎驾。

　　“臣妾参见陛下。”她敛衽行礼，姿态优雅。

　　萧彻亲手扶起她，握住她的手，指尖冰凉。他屏退了左右，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烛光下，他仔细端详着她的脸，仿佛要确认她这几日是否受了委屈。

　　“委屈你了。”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

　　林晚抬眼看他，摇了摇头：“陛下苦心，臣妾明白。‘晚嫔’二字，是保护，亦是枷锁。臣妾会谨记自己的本分。”

　　她如此通透，反而让萧彻心中更添怜惜与赞赏。他拉着她在暖榻上坐下，沉声道：“华党在朝中盘根错节，朕初登基，根基未稳，不得不行此权宜之计。‘娱’位虽辱，却能让你避开明枪暗箭。如今晋你为嫔，虽有非议，却也是将你正式置于朕的羽翼之下。往后，这绛雪轩，便是你我商议之事之处。”

　　他摊开一份奏折，正是今日朝会上争议的边防粮饷议题。“你看看这个，朕需要你帮朕看清，这账目背后，究竟藏着多少魑魅魍魉。”

　　林晚心中一震，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信任与托付，先前那点因封号而产生的微妙情绪，瞬间烟消云散。她接过奏折，目光变得专注而锐利。

　　窗外风雪依旧，绛雪轩内，烛火长明。帝妃二人对坐案前，一个指点江山，一个剖析时弊，身影被烛光投映在窗棂上，竟有种难以言喻的和谐与默契。

　　深宫浮沉，权谋初现。属于“晚嫔”林晚的战场，在这一夜，正式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