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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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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御花园,是一年中最繁盛绮丽的时节。
各色名贵花卉竞相绽放,牡丹雍容,芍药娇艳,蔷薇攀架,紫藤垂瀑。花匠们显然费尽了心思,将不同花期、不同色系的花木巧妙搭配,营造出层层叠叠、移步换景的视觉效果。汉白玉铺就的小径蜿蜒穿梭在花海之中,沿途设有精致的亭台水榭,纱幔轻扬,丝竹管弦之声若有若无地飘荡在空气里,与馥郁花香交织成一幅极尽奢靡的皇家春宴图。
华贵妃今日显然是这场盛宴绝对的中心。她身着正红色蹙金双层广绫鸾鸟朝凤曳地长裙,裙裾上用金线银丝密密绣着百鸟朝凤的图案,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几乎令人不敢逼视。云鬓高耸,戴着一套赤金镶红宝石头面,正中一支九尾凤钗,凤口衔着三串细长的东海珍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尽显中宫之主的威仪与华贵——尽管她尚未正位中宫,但那份气势,已远超寻常妃嫔。
她被一众衣着光鲜的妃嫔、命妇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端坐在主位之上,言笑晏晏,接受着众人的奉承与叩拜。目光偶尔扫过全场,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得意与满足。
林晚依旧坐在最末的位置,与她同席的是一些品级极低、几乎毫无存在感的选侍、才人。她们大多小心翼翼,连呼吸都放得轻缓,生怕惹来不必要的关注。林晚穿着一身浅碧色绣缠枝莲纹的宫装,料子只是寻常的杭绸,款式也简单,在这姹紫嫣红中,显得格格不入,却也意外的清爽干净。
她安静地坐着,目光平静地掠过那些争奇斗艳的身影,最后落在远处一株开得最盛的魏紫牡丹上,仿佛真的在专心赏花。与周围的喧闹浮华相比,她像一泓沉静的深潭,波澜不惊。
“要说这赏花啊,最是风雅之事。”华贵妃清越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原本有些嘈杂的宴席瞬间安静下来。她端起面前的金樽,轻轻抿了一口琥珀色的琼浆,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末席的林晚,唇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花儿娇嫩,需得懂得欣赏之人,细心呵护,方能领略其神韵风华。”她语速缓慢,字字清晰,“若是那等只知舞枪弄棒、不解风情的粗人,怕是再好的名花异草到了眼前,也不过是牛嚼牡丹,白白糟蹋了这上天恩赐的灵秀之物。”
这话里的指向性再明显不过。席间顿时响起几声压抑的低笑,不少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了林晚,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与看好戏的兴奋。
林晚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泛白,但脸上依旧看不出丝毫情绪。她甚至没有抬头去看华贵妃,只是将目光从牡丹上移开,落在了自己杯中澄澈的茶汤里,仿佛那里面有什么更值得探究的东西。
华贵妃见她毫无反应,如同重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中那股被忽视、被挑战的怒火更炽。她向侍立在一旁的崔嬷嬷递去一个凌厉的眼神。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酣热。宫女们鱼贯而入,为各桌撤下残羹,换上新的茶点和时令瓜果。一名穿着浅粉宫装、眉眼低垂的宫女端着茶壶,行至林晚案前。就在她俯身准备斟茶时,脚下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身形一个趔趄,手中的青瓷茶壶猛地倾斜,壶嘴里温热的茶水顿时泼洒出来,不偏不倚,正好淋了林晚半幅裙摆。
“哎呀!”那宫女惊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慌忙跪下,声音带着哭腔,“奴婢该死!奴婢一时失手,请姑娘恕罪!”
深碧色的裙裾被褐色的茶渍迅速浸染,湿漉漉地贴在身上,狼狈不堪。全场目光再次聚焦过来,带着各种意味——有幸灾乐祸,有同情,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冷漠。
华贵妃蹙起精心描画的柳眉,不悦地斥道:“怎么回事?毛手毛脚的,成何体统!惊扰了林姑娘,本宫看你是不想活了!”她语气严厉,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快意。
“娘娘息怒!”那宫女吓得浑身发抖,连连磕头。
林晚低头看着自己狼藉的裙摆,茶水带着微烫的温度透过布料渗入肌肤。她心中冷笑,这等伎俩,未免太过明显拙劣。泼湿衣裙是假,制造她离席独处的机会,或许另设陷阱,或者只是想看她惊慌失措、当众出丑的模样,才是真。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怒意,抬首时,脸上已是一片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宽和。她先对那跪地的宫女温声道:“起来吧,想必你也不是故意的,下次当心些便是。”随即转向华贵妃,起身行礼,声音平稳无波:“回娘娘,不过是意外而已,臣女无碍。只是衣衫湿了,恐有失仪,恳请娘娘允准臣女暂退,更换衣物。”
华贵妃见她依旧如此镇定,心中更是不悦,但面上却露出一副体恤的模样:“虽是意外,但衣衫湿了总是不雅。林姑娘,不如就去旁边的缀锦轩偏殿更换一身干净衣裙吧?本宫已让人备下了几套。”她语气关切,眼神却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得意。“缀锦轩离此地不远,清静,正好适合更衣。”
林晚心中明了,缀锦轩……那里位置相对独立,确实是设局或监视的好地方。但她此刻别无选择,只能将计就计。
“谢娘娘体恤。”林晚再次行礼,姿态恭顺。
一名小宫女上前引路,林晚跟着她,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下,步履从容地离开了喧闹的宴席中心。她能感觉到背后那道来自华贵妃的冰冷视线,以及另一道更为复杂、带着审视与算计的目光——来自始终安静坐在华贵妃下首、摇着团浅的谢怀玉。
穿过几道□□,绕过一座假山,缀锦轩便出现在眼前。这是一处小巧精致的殿阁,平日似乎少有人来,显得有些冷清。引路宫女福了一礼:“请姑娘在此更衣,奴婢在外等候。”
林晚点头,待宫女退出并掩上殿门后,她并未立刻去动那几套叠放整齐的华美宫装。她迅速打量了一下四周。殿内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张软榻,一座屏风,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灰尘气息。她走到窗边,透过窗棂的缝隙向外望去,庭院寂寂,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按照之前密信中的约定,若她有机会独处,且环境允许,萧彻的人会设法与她短暂接触。但此地是否安全?华贵妃的人是否就在附近监视?
时间一点点过去,殿外并无异样。林晚的心微微下沉,莫非今日并非时机?还是说这本身就是一个陷阱?
就在她准备放弃,动手解开湿衣带时,窗棂极轻地响了三下,两长一短。
来了!
她心中一紧,既有期待又有警惕。快步走到窗边,同样以特定的节奏轻轻叩击回应。
窗户被从外面无声地推开一条缝,一张平凡无奇、属于中年太监的脸出现在缝隙后。那人目光锐利如鹰,快速扫视殿内,确认只有林晚一人后,才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姑娘,时间紧迫,长话短说。”
林晚立刻将早已准备好的、写有“华宫外臣频,疑与宫外守将联络,欲阻亲政。谢静观,陈暗助赵。”字样的细小纸条递出,同时低声道:“华氏动作频频,边关若有异动,恐其借机构陷林家与我。”
那太监接过纸条,看也不看便塞入袖中暗袋,点头:“明白。主上让属下转告姑娘,忍耐,静待时机。北境匈奴异动频繁,林将军压力甚大,但暂无险情。此或为破局之机,亦可能是危机之始,万事务必小心。”他顿了顿,补充道,“陛下……甚为挂念姑娘安危。”
最后一句,他说得极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林晚心湖,漾开圈圈涟漪。她鼻尖微酸,强行忍住,低声道:“告诉他,我一切安好,让他……亦保重龙体,勿以我为念。”
那太监深深看了她一眼,似是将她的模样记下,好回去复命。“姑娘保重。”说完,不等林晚回应,窗户已被轻轻合拢,外面再无声息,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十几息,却像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战争。
林晚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压下狂跳的心脏和翻涌的情绪。边关情况果然不妙,父亲……萧彻的处境定然也十分艰难。他身在漩涡中心,却还要分出心神来牵挂她……
来不及细想,她迅速脱下湿衣,从备用的衣物中选了一套相对素净的月白色宫装换上,整理好仪容发髻,确保没有任何破绽,神情也恢复了惯常的沉静,这才拉开殿门,对守在外面的宫女淡淡道:“有劳久候,走吧。”
回到赏花宴,众人的目光再次汇聚过来。华贵妃见她神色如常,换了一身衣裳更显清丽脱俗,那股子由内而外的沉静气质,与周遭的浮华格格不入,却又莫名地吸引人的目光,眼中妒色一闪而过,笑道:“林姑娘换好了?这身衣裳倒是合身,看来本宫准备的尺寸没错。”这话听着是关心,实则暗示她对林晚的一切了如指掌,连衣衫尺寸都清清楚楚。
林晚微微一笑,行了一礼,声音清晰柔和:“娘娘费心了。这身衣裳甚好,只是臣女习惯了简便衣着,这般华丽的宫装,穿着倒有些拘谨,生怕动作大了,又辜负了娘娘美意,如同方才那壶茶一般。”
她语气温和,甚至带着点自嘲,但话语里的机锋,却让华贵妃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席间也响起几声压抑的抽气声。这是在暗指方才的“意外”并非意外,并反将一军,暗示若再有人设计,她未必会再次隐忍,甚至可能“动作大了”,做出更出格的事情。
华贵妃干笑两声,眼底寒意骤升,却不好当场发作,只得岔开了话题:“林姑娘说笑了。来,大家尝尝新进贡的蜜瓜,清甜解暑……”
谢怀玉坐在一旁,手中团扇轻摇,闻言目光微闪,落在林晚身上,带着一丝重新评估的审慎。这位林姑娘,看来并非只会一味隐忍。她懂得在适当的时候,露出一点棱角,却又控制在恰好的分寸内,不越矩,不授人以柄,这份心性与急智,绝非寻常闺阁女子能有。她心中对林晚的忌惮,不由得又加深了一层。
赏花宴在一种看似和谐、实则暗流更汹涌的气氛中继续进行。丝竹依旧悠扬,花香依旧馥郁,但落在林晚感知里,却仿佛蒙上了一层无形的硝烟味。
她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小口品着杯中微凉的茶水。方才传递出去的消息,如同投入湖中的石子,不知会激起怎样的涟漪。而萧彻传来的“边关有变”四个字,更让她心中充满了对远方的牵挂与一丝隐隐的不安。
但她知道,她必须稳住。在这深宫之中,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她不能行差踏错分毫。华贵妃的敌意,谢怀玉的窥探,陈太妃的深沉,赵明轩的怨毒,以及朝堂上针对林家的风刀霜剑……这一切,都要求她必须更快地成长,更谨慎地周旋。
她的玲珑心,需得洞察所有明枪暗箭,才能在这浮沉中,找到那条通往光明的路。
夕阳开始西斜,为御花园镀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光边。赏花宴终于接近尾声。华贵妃似乎也失了继续炫耀和刁难的兴致,挥挥手,示意众人跪安。
林晚随着人流起身,行礼,退下。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几道目光——华贵妃冰冷的,谢怀玉探究的,以及其他妃嫔或好奇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如同实质般黏在她的背上。
她挺直脊背,步履从容地走向她那位于宫廷西北角的听竹小筑。前方的路,注定不会平坦,但既然选择了踏入这囚笼,她便没有回头路可走。
唯有前行,在荆棘中踏出血路,在黑暗中寻得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