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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蚀光 ...

  •   他说爱我的时候,眼里有星星。
      我把肾捐给他白月光那天,他握着我的手说「值得」。
      后来我躺在ICU听见他哭求医生:
      「能不能把肾还给她?我后悔了...」
      医生摘下口罩,赫然是他白月光的脸。
      「不行哦,那颗肾...现在在我这里呢。」

      ---

      他说爱我的时候,眼里有星星。

      那是很多年前一个夏夜,大学校园里老旧操场的塑胶跑道被白日的烈日炙烤,蒸腾出略带苦涩的气味。我们并肩躺在草坪中央,身下是廉价的、有些扎人的草梗,头顶是泼墨般倾泻的星河。周屿侧过身,肘支着地,轮廓在稀薄的路灯光晕里显得格外柔和。他看着我,眼瞳很亮,映着碎钻般的天光,还有一个小小的、完整的我。

      “林晚,”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晚风,“我爱你。”

      心跳漏了一拍,周遭所有的虫鸣蛙噪在瞬间褪去,万籁俱寂,只剩下他眼底的星海和我如擂鼓的心跳。我甚至忘了呼吸,只是怔怔地回望他,感觉一股滚烫的暖流从心脏泵出,涌向四肢百骸。

      那时我信了。信他眼里的星星,信这三个字的重量,信我们会有绵长而幸福的未来。

      后来我才明白,星星是遥远冰冷的恒星,而爱语,有时候只是应景的台词。

      ---

      我把肾捐给他白月光那天,他握着我的手说“值得”。

      地点是本市最高端的私立医院,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氛味道,试图冲淡疾病和痛苦的气息,却显得格外矫情。我的病房是单人间,宽敞明亮,甚至摆着一束新鲜的百合,是周屿早上带来的。他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双手紧紧包裹着我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掌心滚烫,微微汗湿。

      我刚刚被推去做了最后一轮检查,确认身体状况可以手术。麻药的效果正在缓慢地侵蚀我的意识,视野边缘有些模糊,身体轻飘飘的。恐惧像潜藏的暗流,在镇定表象下涌动。毕竟,是要从我身体里拿走一个器官,一个我原以为会伴随我终老的、沉默的伙伴。

      周屿俯下身,额头轻轻抵着我们的交握的手,声音低沉,带着我误以为是心疼的颤抖:“晚晚,委屈你了。”

      我努力扯出一个笑,想告诉他没关系,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他抬起头,看向我,那双曾经盛满星子的眼睛,此刻充斥着红血丝和一种复杂的、我那时无法完全解读的情绪。有焦虑,有关切,但深处,似乎还有一种急于确认什么的迫切。

      “只要沈薇薇能好起来,”他一字一句,清晰地,用力地说,“一切都值得。”

      “值得”。

      这两个字像最终的判词,又像是一剂强心针,奇异地抚平了我心底最后那点不安的褶皱。甚至滋生出一股可悲的、自我感动的英雄主义。看啊,我在为我爱的人牺牲,我在拯救另一条生命,这多么“值得”。

      沈薇薇。周屿心底那道抹不去的白月光。他们青梅竹马,家世相当,是所有人眼中顺理成章的一对。如果不是三年前沈薇薇突然查出肾病,情况恶化,急需肾源,而她又是极其罕见的Rh阴性血,配型艰难,或许,周屿身边站着的,永远都不会是我这个“偶然”。

      命运弄人,庞大的器官捐献者资料库里迟迟没有回音,周屿几乎绝望。一次体检,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拉我去做配型,结果出来时,连医生都惊讶于那极高的匹配度。

      我记得周屿拿到报告时那双骤然被点亮的眼睛,他抱着我转圈,语无伦次:“晚晚!有救了!薇薇有救了!你……你真是我的福星!”

      那时,他眼里是有星星的,虽然我知道,那星光是为了另一个女人而被点燃。

      现在,这颗“福星”要兑现她的价值了。

      麻醉医生走了进来,做着最后的确认。周屿松开我的手,退后一步,目光始终胶着在我脸上。我被推向手术室,长长的走廊天花板上的灯一格一格向后掠过,晃得人睁不开眼。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我最后看到的,是周屿站在走廊尽头,对我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他的口型似乎在说:“等你出来。”

      等我出来?还是等沈薇薇获得新生?

      意识沉入黑暗前,这个问题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

      后来我躺在ICU听见他哭求医生。

      手术似乎很成功。这是我在剧烈的疼痛和昏沉中断断续续得知的。

      我的世界被压缩成ICU里一片纯白的空间。身上插满了管子,呼吸带着仪器辅助的单调节奏。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会牵扯到腰部那道长长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痛楚。意识像潮水,时涨时退,模糊中能听到监护仪器规律的滴滴声,还有医护人员压低嗓音的交流。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天,或许更久。我在一阵难以抑制的恶心和眩晕中半睁开眼,视野里一片模糊的光晕。喉咙干得冒火,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那时,我听到了周屿的声音。

      就在隔离玻璃窗外,不算远,隔着厚重的门也能隐约传入。

      他的声音不再是平日的沉稳冷静,而是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濒临崩溃的哭腔,嘶哑,慌乱,甚至有些语无伦次。

      “……医生!求求你!想想办法!她不行了……她真的不行了!”

      我混沌的大脑缓慢地处理着这些信息。她?沈薇薇吗?手术……出了问题?

      一阵短暂的沉默,似乎是医生在回答,声音低沉,我听不清。

      周屿的声音猛地拔高,充满了绝望:“并发症?为什么会这么严重?!出血止不住?那……那能不能……”他像是下了巨大的决心,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能不能把肾还给她?我后悔了……医生!我后悔了!把肾还给她!求你了!”

      把肾……还给我?

      那一瞬间,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麻药的后遗症,或者疼痛导致的谵妄。

      腰部空荡荡的位置还在尖锐地疼痛着,提醒我那里确实少了一个器官。而那个亲手将我推上手术台,告诉我“值得”的男人,此刻正在门外,哭喊着想要收回这份“馈赠”,因为他的白月光似乎无福消受。

      一股冰寒,比任何麻药都更具穿透力,从心脏开始,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连伤口的疼痛都奇异般地麻木了。

      原来,“值得”是有前提的。前提是他的沈薇薇安然无恙。

      如果沈薇薇不好了,那我的牺牲,我的痛苦,甚至我可能存在的风险,就都成了不值得,成了他迫不及待想要挽回的错误。

      “后悔”……

      这两个字像两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头。不是因为身体的痛,而是因为一种更深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碾碎般的绝望。

      门外,周屿的哀求还在继续,夹杂着痛苦的呜咽。

      而我,躺在这一门之隔的地狱里,清晰地听见了自己世界彻底崩塌的声音。

      ---

      医生摘下口罩,赫然是他白月光的脸。

      门外的争执似乎短暂地停歇了。

      或许是周屿的情绪过于激动,被医护人员劝阻;或许是那位被纠缠的医生做出了什么回应。

      我躺在病床上,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只有眼泪不受控制地默默流淌。视野被水光模糊,只能看到隔离玻璃外人影晃动。

      然后,ICU的门被从外面推开了一条缝。

      一道穿着白大褂的纤细身影走了进来,步伐从容,甚至带着点某种优雅的韵律。她径直走向我的床边,身后似乎还跟着一两个护士,但都停留在稍远的位置。

      周屿好像想跟进来,却被门外的其他人拦住了,只能焦灼地隔着玻璃望着里面。

      那身影在我床边站定。

      我勉强聚焦视线,看向她。

      白大褂一尘不染,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长发挽在脑后,露出一段优美的脖颈。脸上戴着医用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很漂亮,眼尾微微上挑,即使在这种环境下,也带着一种天然的、恰到好处的风情。只是,此刻那双眼睛里没有半分对危重病人的同情或关切,反而平静得近乎冷酷,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审视般的意味。

      她低头看着我,目光在我身上扫过,最终落在我泪痕未干的脸上。

      然后,在周屿隔着急救室的玻璃窗,那混合着绝望、乞求与最后一丝希望的注视下,她抬起手,不紧不慢地,摘下了脸上的口罩。

      口罩滑落,露出一张清丽姣好的面孔。

      那张脸,我曾在周屿的钱包夹层里、书桌相框里、甚至他偶尔出神时手机屏幕的壁纸上,见过无数次。

      沈薇薇。

      是沈薇薇。

      她的脸色确实带着大病初愈后的些许苍白,嘴唇颜色也有些浅淡,但精神看起来很好,眼神清亮,甚至嘴角还噙着一抹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

      她……不是应该躺在另一间病房里,奄奄一息,等着我那颗肾脏救命吗?不是正因为严重的术后并发症而生命垂危,让周屿方寸大乱、甚至口不择言地想要“归还”肾脏吗?

      为什么她会穿着白大褂,以医生的身份,站在这里?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寒意席卷了我。我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门外的周屿也显然看到了这一幕,他僵住了,脸上血色尽褪,像是见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景象。他张大了嘴,似乎想喊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沈薇薇的目光淡淡地扫过玻璃外的周屿,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甚至有些可笑的陌生人。然后,她重新将视线落回我脸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带着一种冰冷的、残忍的穿透力。

      “不行哦,”她红唇轻启,语气甚至带着点娇嗔般的无辜,却又蕴含着毫不掩饰的恶意,“那颗肾……”

      她微微停顿,像是要刻意延长这份凌迟,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我腰部伤口的位置,然后,抬起手,轻轻点了点自己白大褂下侧腰的位置。

      “现在在我这里呢。”

      在我这里呢。

      五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最终宣判的铡刀,轰然落下。

      世界寂静无声。

      我看到门外的周屿,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猛地瘫软下去,被旁边的医护人员手忙脚乱地扶住。

      我看到沈薇薇,重新戴上了口罩,遮住了那张足以颠覆一切的脸,只留下一双冷冰冰的、带着胜利者怜悯的眼睛。

      而我,躺在病床上,身体里那个空缺的位置开始疯狂地疼痛起来,不是伤口的痛,而是一种被生生剜走、被彻底掠夺、被无情践踏后的、空洞的剧痛。

      爱没对错的,只有值不值得。

      那我的爱,我的付出,我赌上健康和未来的一场豪赌,究竟算什么?

      黑暗再次涌上来,这一次,带着彻底的、毁灭一切的气息。

      我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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