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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过期不候 ...

  •   “如果时光能倒流,你最想回到什么时候?”
      同学会上,有人提出这个老套的问题。
      当轮到我时,我笑着说:“高中,想改写很多遗憾。”
      突然,角落传来熟悉的声音:“比如不告而别吗?”
      抬头望去,那张脸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正是七年前莫名消失的你。

      ---

      “如果时光能倒流,你最想回到什么时候?”

      醉醺醺的男声在包间里响起,带着KTV背景音里那种惯有的、拿腔拿调的煽情。问题是从马胖子嘴里问出来的,他刚升了部门主管,满面红光,啤酒肚把衬衫撑得紧绷,这会儿正举着麦克风,目光扫过围坐在巨大屏幕前的男男女女。

      一阵混杂着哄笑和感慨的骚动。毕业七年,高中同学会,来的人比预想中多。空气里弥漫着食物、酒水和怀旧的味道,有点呛人。

      “回到昨天,把买的彩票号码背下来!”有人喊,引来一片嘘声。

      “回到大学,选个赚钱的专业,妈的!”

      “回到我妈生我之前,告诉她别嫁给我爸!”

      笑声更响了,夹杂着几句“滚蛋”、“没正经”。马胖子很满意这效果,晃着身子,开始挨个点名。

      “周静,你说说。”

      叫周静的女生抿嘴笑了笑,现在已经是孩子妈的她,语气温婉:“想回到大学吧,多看点书,现在整天带孩子,没时间学习了。”

      “哟,学霸还是学霸!”有人起哄。

      马胖子的手指移向下一个。“林涛!”

      “我?回到高三上学期,狠狠心,跟隔壁班花表白,不然现在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推了推眼镜,故作懊恼,大家很给面子地笑。他旁边坐着的、明显是他妻子的女人嗔怪地拍了他一下。

      我坐在靠墙的沙发里,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玻璃杯壁。橙汁剩下小半,沉在杯底。包间光影陆离,旋转灯球把破碎的色块甩在每个人脸上,明明灭灭。有些面孔熟悉,有些已经带了岁月的陌生感。七年,足够让少年染上风霜。

      目光不经意地掠过靠近门口的那个角落。阴影里,坐着一个人。从我的角度,只看清一个模糊的侧影轮廓,和这里热闹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心口某处,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像被极细的针尖轻轻扎过。我很快移开视线。

      问题像击鼓传花,越来越近。回答五花八门,真诚的,插科打诨的,都包裹在一层名为“怀旧”的糖衣里。我默默在心里打腹稿,想着该用怎样轻松又不失真诚的语气。

      终于,马胖子的视线落在我身上。“顾屿!大才子,你呢?别想蒙混过关啊!”他嗓门洪亮,好几道目光随之聚焦过来。

      我抬起头,脸上挂起一个练习过的、恰到好处的笑容,带着点感慨,也带着点戏谑,仿佛真的被这个问题带入了某种情绪。声音通过麦克风放大,在包间里回荡:

      “高中吧。”顿了顿,让这两个字在空气里停留片刻,“想改写很多遗憾。”

      语气是轻描淡写的,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比如当年篮球赛输掉的最后一球,比如没能解开的那道物理难题,比如某个阳光很好的下午,趴在桌上睡着后流下的口水印。

      背景音乐恰好切到一首舒缓的老歌的前奏,包间里出现了一个短暂的、相对安静的间隙。

      就在这片喧嚣暂歇的空白里。

      角落传来一个声音。

      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所有嘈杂的背景音,清晰地钉进我的耳膜。

      “比如,”那个声音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不告而别吗?”

      ……

      时间仿佛骤然凝固。

      空气抽离,声音消失。整个世界的光,都聚向了那个角落。

      阴影里,那个人缓缓抬起头。

      KTV屏幕变幻的光影,像断续的潮汐,一次次扫过那张脸。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眉骨的弧度,眼尾细微的走向,下颌线的轮廓。

      一分一分,一厘一厘。

      和记忆深处那张烙印了无数遍、几乎要被时间磨平的照片,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沈肆。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向下一坠,随即是失重般的狂跳,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闷响。血液轰的一下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留下四肢百骸一片冰凉的麻木。

      指尖一滑,玻璃杯脱手,“哐当”一声脆响,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炸开。橙色的液体和玻璃碎片四溅开来,像一场微型的地震中心。

      周围的谈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目光,好奇的、诧异的、探寻的,齐刷刷地从我和那个角落之间来回扫视。

      马胖子举着麦克风,张着嘴,表情僵在脸上,显然也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而我,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是定定地看着那个方向。

      看着他。

      沈肆。

      七年前,像一滴水蒸发进空气里,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没有给出任何理由,彻底消失在我世界里的。

      沈肆。

      他坐在那里,光影在他脸上明灭,看不清具体表情。只有那双眼睛,隔着七年的时光,隔着喧嚣的人群,沉静地、直接地,回望着我。

      ……

      “抱歉,”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话,像砂纸摩擦过木头,“手滑了。”

      几乎是同时,我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快,带得身后的沙发发出一声沉闷的摩擦声。膝盖不小心撞到面前的矮几,痛感尖锐,却奇异地让我混乱的大脑清醒了一瞬。

      不能待在这里。

      必须离开。

      现在。

      我甚至没有勇气再看那个方向第二眼,只是低着头,对着空气含混地说:“我去下洗手间。”

      然后,几乎是落荒而逃。

      推开厚重的包间门,外面走廊相对安静的光线刺得眼睛微微眯起。隔绝在门后的音乐和喧闹,变得沉闷而不真实。我扶着冰凉的墙壁,深深吸了一口气,肺叶却像是锈住,无法顺畅运转。

      “不告而别吗?”

      那四个字,带着他特有的、略微低沉的尾音,还在耳边反复回响。不是质问,不是嘲讽,只是一种平铺直叙的确认,却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具杀伤力。

      为什么?

      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在这里?

      这七年,你去了哪里?

      无数个问题像沸腾的气泡,在脑海里翻滚、炸裂。脚步虚浮地朝着洗手间的方向走,走廊猩红的地毯像是有了吸附力,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哗哗冲下。双手撑在盥洗台边缘,盯着镜子里那张苍白失措的脸。水珠溅在脸上,带来一丝寒意。

      试图用冷水让自己冷静,但指尖触碰到的皮肤,依旧一片滚烫。心脏还在失控地跳动。

      镜子里映出的,不只是现在的我,还有十七岁的顾屿,和站在他旁边,永远一副懒散模样、嘴角却带着若有若无笑意的沈肆。

      ……

      “顾屿,这道题,”少年的沈肆用笔尾轻轻戳了戳我的手臂,压低的声音带着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给我讲讲。”

      午后的阳光透过教室窗户,在他浅色的瞳孔里投下细碎的光点。他身上有刚打完篮球后淡淡的汗味,混合着洗衣粉的干净气息。

      我皱着眉,故意不耐烦地推开他的笔:“自己看笔记。”

      “笔记没你讲得好。”他赖着不走,胳膊肘侵占着我课桌的领地。

      最终,我还是拿起笔,在草稿纸上划拉着受力分析。他靠得很近,头发偶尔会蹭到我的脸颊,有点痒。

      讲完了,他“哦”了一声,拖长尾音,然后抬起头,眼睛弯起来:“懂了。谢了,大学霸。”

      那笑容,带着点得逞的狡黠。

      ……

      “翻墙出去?”晚自习后,他勾住我的脖子,声音里带着蛊惑,“听说后街新开了家烧烤摊,味道一绝。”

      我犹豫地看着不远处巡查的老师:“被抓住怎么办?”

      “怕什么,”他满不在乎,“跟我走,保证安全。”

      那晚星星很亮,我们坐在油腻腻的小桌子旁,吃着辛辣的烤串,喝着冰镇的汽水。他抢走我手里最后一串烤年糕,被我追着打了半条街。最后两个人都累得瘫坐在马路牙子上,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大口喘气。

      他忽然说:“顾屿,以后……”

      话没说完。

      “以后什么?”我问。

      他摇摇头,笑了笑,仰头看着夜空:“没什么。”

      汽水瓶壁凝结的水珠,一滴滴落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瞬间蒸发,留下深色的印记。

      ……

      还有那个傍晚。放学后的教室,只剩下我们两个值日。

      夕阳把整个教室染成橘红色,灰尘在光柱里跳舞。

      我埋头扫地,他坐在课桌上,晃着腿,轻轻哼着一段不知名的旋律。

      扫到他那边时,我催促:“下来,碍事。”

      他跳下来,却没有让开,反而站得很近。

      我抬头,对上他的视线。他的眼神很深,里面翻涌着一些我读不懂,却又让我心跳失序的东西。

      教室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他抬起手,似乎想碰碰我的头发,或者脸颊。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迟疑的试探。

      我的身体僵在原地,动弹不得。既期待,又害怕。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的前一秒,教室门“哐当”一声被风吹开。

      他像是骤然惊醒,手迅速垂下,别开了视线。

      “风真大。”他低声说,声音有些哑。

      那个未完成的动作,那个欲言又止的瞬间,像一枚悬停在半空的叶子,再也没有落下。

      ……

      以及,最后那个混乱的、闷热的夏天。

      高考前三天。

      电话里,他的声音异常疲惫,只说:“顾屿,我家里有点事,这几天不去学校了。”

      “什么事?严重吗?”我问。

      “没事,别担心。”他顿了顿,“考完试……再说。”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通话。

      考完最后一科,走出考场,人山人海。我迫不及待地打他电话,关机。

      去他家,敲门,无人应答。

      邻居探出头,说:“这家人啊,前几天就搬走了,急匆匆的。”

      搬走了?

      像一声惊雷,在脑海炸开。

      我不信,疯了一样打他电话,发信息,找所有可能认识他的人问。

      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就这样,凭空消失了。没有告别,没有解释,斩断得干脆利落,仿佛他顾屿的人生,从未有过一个叫沈肆的存在。

      最初是难以置信,然后是焦灼的寻找,再后来,是漫长的、噬骨的困惑和……被遗弃的痛楚。

      为什么?

      我做错了什么?

      那几年建立起来的、心照不宣的亲密和默契,那些并肩走过的路,那些分享过的秘密和欢笑,那些未曾宣之于口却彼此心知肚明的情愫……难道都是假的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毒刺,扎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七年,未曾拔出。

      现在,他出现了。

      用一句轻飘飘的“不告而别吗?”,将一切血淋淋地撕开。

      ……

      冷水不断冲刷着手背,皮肤已经冻得发红,但内心的灼烧感丝毫没有减退。

      走廊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我猛地关掉水龙头,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水汽看向镜子。

      镜子里,多了一个人影。

      他就站在洗手间门口,倚着门框,身影被走廊的光拉得很长。

      还是那副样子,好像时光在他身上按下了暂停键。只是轮廓更硬朗了些,少年气的柔软褪去,多了几分冷峻和疏离。

      他看着我,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在包间里投下炸弹的不是他。

      沉默在蔓延。只有远处隐约的歌声,和水龙头未拧紧的“滴答”声。

      我转过身,强迫自己直视他。喉咙发紧,每一个字都像是挤出来的:

      “沈肆。”

      他微微挑了下眉,像是确认我还记得这个名字。

      “好久不见。”他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积压了七年的情绪,在这一刻,被这四个字轻易点燃。一股混杂着愤怒、委屈、不甘的灼热气流直冲头顶。

      “好久不见?”我重复着,声音控制不住地拔高,带着颤抖,“你他妈还知道‘好久’?七年!沈肆!你消失了七年!”

      他沉默着,没有回应我的激动,只是那样看着我。这种沉默,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挑衅。

      “为什么?”我往前走了一步,逼视着他,“当初为什么不告而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说话啊!”

      我的质问在空旷的洗手间里回荡,显得突兀而无力。

      他终于动了动唇,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家里出了点急事。”

      “急事?”我简直要笑出来,眼眶却不受控制地发热,“急到连打一个电话、发一条短信的时间都没有?急到要彻底切断所有联系?沈肆,我们……” 我们算什么?

      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问不出口。

      那太卑微了。

      他垂下眼帘,避开我灼人的视线,看着地面某处虚无。“当时情况很复杂,没办法联系任何人。”

      “没办法联系任何人?”我咀嚼着这句话,只觉得无比讽刺,“所以,我对你来说,就是‘任何人’中的一个?”

      他再次沉默。

      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几乎让我崩溃。

      “你知不知道我……”我顿住,深吸一口气,把翻涌上来的酸涩强行压下去,换了相对冷静,却更显尖锐的言辞,“我找过你。到处找。像个傻子一样。我以为你出了什么意外!我甚至……”

      甚至去报了警。甚至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听到类似的脚步声,看到相似的背影,都会不受控制地心跳加速,然后陷入更深的失望。

      但这些,我说不出口。那是我仅存的、可怜的自尊。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那双曾经盛满笑意和星光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深井,幽暗得看不见底。

      “对不起。”他说。

      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巨石,狠狠砸在我的心口。

      对不起。

      等了七年,等来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

      没有解释,没有缘由。

      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委屈、所有日夜煎熬的疑问,仿佛都在这三个字面前,失去了重量,也变得……毫无意义。

      我看着他,看着这张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脸。忽然觉得,他很陌生。

      那个会赖着我讲题、会勾着我翻墙、会在夕阳下试图触碰我的少年沈肆,或许,早在七年前就已经死了。

      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拥有相同皮囊的、冷漠的陌生人。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虚无感,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

      激烈的情绪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干瘪下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冷。

      我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却发现脸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

      “算了。”我听到自己说,声音平静得可怕,“都过去了。”

      说完,我不再看他,绕过他身边,径直朝门外走去。

      这一次,他没有出声,也没有任何动作。

      走到走廊,离开他视线范围的瞬间,挺直的脊背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脚步虚浮地朝着KTV包间相反的方向走去。

      身后,那扇洗手间的门,安静地关着,像合上了一个时代。

      同学会?去他媽的同学会。

      现在,我只想离开这里。

      找个地方,一个人,舔舐这突然被撕裂的、新鲜淋漓的伤口。

      走到酒店大堂,冷气开得很足。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幕墙。

      摸出手机,想叫辆车。指尖却不受控制地,点开了那个尘封已久、从未舍得删除的聊天界面。

      最后一条信息,停留在我发出的那条。

      “沈肆,你在哪?看到回电话。”

      下面是一个鲜红的、刺眼的感叹号。

      系统提示:消息未发送成功。

      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心脏。

      原来,过期不候的,不只是时光。

      还有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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