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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希望你也曾遗憾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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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文坤结婚前夜,蔡雪雪收到匿名短信:「如果当初我勇敢一点。」
她笑着删掉,继续熨平旗袍上的褶皱。
明天她要作为新娘首席伴娘,亲手为他整理领带。
婚礼上戒指失踪,司仪慌作一团时——
蔡雪雪从容地从自己口袋取出丝绒盒子:
「七年了,还是我救场。」
赵文坤红着眼眶笑:「所以你永远是我的plan A。」
满场宾客只当是玩笑。
只有他们知道,这句话迟了整整一个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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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柬是哑光白的卡纸,烫着金,设计得简洁又雅致,捏在手里有细微的磨砂质感。蔡雪雪收到它时,正坐在窗边改一份漏洞百出的项目计划书,夕阳的余晖斜斜打进来,给屏幕镀上一层暖茸茸的边。她点开快递文件袋,抽出这份厚重的邀请,指尖在那两个并排的名字上停留了片刻——赵文坤 & 李薇。窗外是城市傍晚惯有的喧嚣,车流声模糊地传上来,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她很平静,甚至分神想了一下,这请柬的样式,赵文坤大概给不出意见,多半是新娘子李薇的主意。她随手将请柬放在桌角,和一堆待处理的文件挤在一起,然后继续移动鼠标,修改着计划书里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数据逻辑。直到天色彻底暗下去,屏幕的光映亮她没什么表情的脸,她才保存文档,关上电脑。起身去厨房倒水时,目光掠过桌角的白色,动作没有任何停滞。
日子照常向前。工作的间隙,她抽空去取了自己定制的伴娘礼服,一件香槟色的及膝裙,款式大方,不抢风头。又特意去做了新娘指定的那款低调温柔的美甲。婚礼前夜,她甚至颇有闲情逸致地将那件需要明天穿着的旗袍挂出来,用蒸汽熨斗一点点抚平上面根本不存在的褶皱。熨斗喷出的白色水汽带着温热,氤氲在眼前,让她微微眯起了眼。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在搁置一旁的包里亮了起来,震动声闷闷的。她放下熨斗,走过去拿出来,是一条没有署名的信息,来自一个有些眼生、但细看尾号又似乎有点印象的号码。
「如果当初我勇敢一点。」
文字跳进眼里,蔡雪雪的动作顿了一下。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遥远的城市背景音。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大约有十秒,然后嘴角很轻地扯动了一下,像是一个未成形的笑,又带点说不清的嘲弄。指腹划过屏幕,删除,确认。动作干净利落,没有半分迟疑。她把手机放回桌上,屏幕暗下去,重新拿起熨斗,对着灯光检查旗袍侧面那条笔直的缝,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第二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婚礼酒店休息室里,热闹得有些过分。雪白的婚纱、各式各样的伴娘裙、跑来跑去尖叫着的小花童、忙着补妆的化妆师、以及李薇那些声音清脆活泼的闺蜜们,挤满了整个空间,空气里弥漫着香水、花粉和脂粉混合的甜腻气息。
蔡雪雪穿着那件香槟色小礼服,像一尾灵活的鱼,在人群里无声地穿梭协调。她语气温和,指令清晰,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不过分热络,也不显冷淡。李薇抓着她的手,絮絮地说着紧张,她便轻轻回握一下,说“你今天最美,放心”。
赵文坤推门进来的时候,带进一阵小小的骚动。他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礼服,头发精心打理过,脸上是新郎官该有的、混合着紧张和兴奋的笑容。他和李薇说了几句什么,逗得新娘子娇嗔地拍了他一下,满屋子的人都笑起来。然后,他的目光越过人群,找到了蔡雪雪。
“雪雪,”他朝她走过来,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里依然清晰,“帮我看看领带,总觉得有点歪,怎么弄都不对劲。”
他站定在她面前,微微低下头。他身上有淡淡的须后水味道,混合着一点陌生的、属于新郎的正式感。蔡雪雪抬起手,手指灵巧地触碰上那条深蓝色的丝绸领带,她的指尖很稳,动作熟练地调整着结扣的位置,拉紧,抚平。
周围的声音仿佛在这一刻被隔绝了。她能清晰地看到他低垂的眼睫,挺直的鼻梁,以及因为紧张或者别的什么原因而微微抿起的嘴唇。很多年前,在学校那个破旧礼堂后台,他也是这样,在她面前低下头,抱怨着领结难系。那时她是怎么做的?好像是一边笨拙地帮他整理,一边毫不留情地嘲笑他“生活不能自理”。
时间过得真快。
“好了。”她松开手,声音平静无波。
赵文坤抬起头,看着她,眼神有些复杂,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笑了笑,低声道:“谢谢。”
“不客气。”她微笑,后退半步,重新融入那片喧闹的背景音里。
婚礼仪式即将开始,宴会厅里座无虚席,衣香鬓影,流光溢彩。司仪是请来的名嘴,妙语连珠,把控着全场的气氛。一切都进行得顺利而完美,直到交换戒指的环节。
伴郎摸索着口袋,脸上的笑容逐渐僵硬。司仪又恰到好处地调侃了一句,试图暖场,伴郎却额角见汗,求助地看向赵文坤。赵文坤微微蹙眉,用眼神询问。台下的宾客开始窃窃私语,司仪也察觉不对,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现场陷入一种微妙的、令人尴尬的寂静。
李薇挽着赵文坤的手臂,脸上幸福的红晕慢慢褪去,染上一点无措的苍白。
就在这片混乱和低语声中,站在新娘侧后方的蔡雪雪,不动声色地向前迈了一小步。她从自己伴娘礼服贴身的侧袋里,从容地取出一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大小正合适。她走上前,将盒子递给同样有些发怔的司仪,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突然安静下来的大厅:
“七年了,还是我救场。”
司仪如释重负地接过,赶紧打开,里面两枚戒指安然无恙。他反应极快地打了个哈哈,将这个小插曲归结为特意设计的、考验新郎的环节,试图将气氛重新拉回欢乐的轨道。
赵文坤没有立刻去拿戒指。他看向蔡雪雪,眼眶在明亮的灯光下,迅速泛起一层清晰可辨的红色。他望着她,忽然就笑了起来,那笑容里有太多东西,复杂得让人难以分辨。他接过话筒,声音因为情绪激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对着她,也对着全场所有不明所以的宾客说:
“所以你永远是我的plan A。”
满场的宾客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笑声和掌声。大家都把这当成了新郎对仗义救场的挚友一句无比熨帖、又略带调侃的真心话,是这场完美婚礼上又一个值得称道的趣味点缀。
只有站在舞台中央,距离他们最近的几个人,或许能看到赵文坤泛红的眼眶里那绝非玩笑的认真,以及蔡雪雪脸上那抹平静得近乎疏离的微笑。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句“plan A”,横跨了整整一个曾经肆意挥霍、以为永无止境的青春,迟到了太久,太久。
一、 旧纸痕
赵文坤和蔡雪雪的相识,始于大学军训。南方的九月,暑气未消,太阳明晃晃地炙烤着操场,塑胶跑道蒸腾起扭曲的热浪。
蔡雪雪所在的文学院和赵文坤所在的计科院被安排在同一片区域休息。人群熙攘,蔡雪雪抱着水杯坐在树荫边缘,看着计科那边几个男生互相用帽扇风,嬉笑打闹,觉得有点吵。其中一个尤其显眼,个子高,皮肤被晒成均匀的小麦色,笑起来牙齿很白,带着点没心没肺的张扬。那是赵文坤。
后来不知怎么,两个学院起哄要比俯卧撑。计科推了赵文坤出来,文学院这边互相推诿,最后几个女生笑着把看着就不像运动健将的蔡雪雪推了出去。蔡雪雪涨红了脸,连连摆手。赵文坤隔着几步远,看着她窘迫的样子,咧嘴一笑,扬声道:“同学,随便做几个意思下就行,我让你!”
他本意是解围,听在蔡雪雪耳里却成了挑衅。她抿了抿唇,没说话,走到场地中央,俯身下去,动作标准,节奏稳定,一个,两个,三个……做到三十几个时,计科那边的起哄声小了,文学院开始鼓掌计数。赵文坤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也跟着做,速度却明显快,带着点焦躁。
最终,蔡雪雪以五十一个对赵文坤的四十九个,在一片惊呼和口哨声中,默默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回自己学院的位置,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耳根红得透彻。
赵文坤愣在原地,看着那个瘦削的背影,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阴沟里翻船”。
真正熟悉起来,是因为校学生会宣传部。两人阴差阳错都进了这个部门。第一次部门会议,赵文坤踩点进门,目光扫了一圈,落在蔡雪雪身上,眼睛一亮,大大咧咧地走过去坐在她旁边的空位:“哟,俯卧撑高手!”
蔡雪雪正低头看会议资料,闻言抬眸瞥了他一眼,没接话。
赵文坤碰了个软钉子,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开始说话。他这人天生话多,脑子活络,点子一个接一个,但落实到具体工作,比如写策划案、画宣传海报、跑审批流程,就显出耐心不足、粗枝大叶的毛病。
蔡雪雪恰恰相反。她话少,做事却极细致妥帖。一份策划案,她能把每个细节都考虑到,文字精准,格式漂亮;申请场地,她能提前摸清所有流程,准备好所有材料,一次通过。她像一块沉静的海绵,无声地吸收着周围的信息,然后挤出最有效的解决方案。
于是,很自然地,他们成了工作搭档。赵文坤负责天马行空地提出构想,蔡雪雪负责脚踏实地地将构想落地。他们一起熬过无数个夜,在空荡荡的活动室里对方案,在熄灯后的宿舍楼下借着路灯的光修改海报文案。
赵文坤习惯了在遇到麻烦时下意识地喊“雪雪,这个怎么办”;蔡雪雪也习惯了他风风火火地跑来,丢下一个半成品,又风风火火地跑去忙别的事,而她则留下来,默默地把那些凌乱的线条梳理整齐,填补上所有漏洞。
那是大二下学期,为了一个全校性的文化节活动,他们几乎泡在了一起。活动前夜,所有物料准备就绪,赵文坤长舒一口气,瘫在活动室的椅子上,看着还在认真核对最终流程表的蔡雪雪,突然说:“雪雪,以后要是没你,我可怎么办?”
活动室的日光灯有些旧了,发出轻微的嗡鸣。蔡雪雪核对流程表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声音平静:“那就学着怎么办。”
赵文坤啧了一声:“学不会。你这种 plan A,无可替代。”
“Plan A”这个词,第一次被他用在了她身上。那时听来,像一句漫不经心的玩笑,一种至高的信赖。
文化节大获成功。庆功宴上,大家吵着要去唱歌。包厢里灯光迷离,音乐震耳,麦霸们抢着话筒嘶吼。赵文坤是气氛担当,和谁都能勾肩搭背地吼两句,玩骰子喝酒,闹得不亦乐乎。
蔡雪雪坐在角落的阴影里,安静地喝着柠檬水。她不习惯这种过于喧闹的场合,觉得脑子嗡嗡作响。中途赵文坤挤过来,带着一身酒气,眼睛亮晶晶的,把话筒递给她:“雪雪,唱一个!你还没唱呢!”
她摆手拒绝。他不由分说地把话筒塞进她手里,手指温热,碰到她的手腕,一触即分。“就唱一个嘛!给我个面子!”
周围的人也跟着起哄。蔡雪雪推拒不过,只好点了一首很老的粤语歌,王菲的《暧昧》。音乐响起,喧嚣稍歇。她握着话筒,声音轻轻地飘出来:
“徘徊在似苦又甜之间,望不穿这暖昧的眼……爱或情借来填一晚,终须都归还,无谓多贪……”
她的声音不算惊艳,但很干净,带着一种天然的冷清,正好契合了歌里那种欲说还休的惆怅。她唱得很专注,没有看任何人,目光落在闪烁的屏幕歌词上,像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
赵文坤原本还在和旁边的人笑闹,听着听着,渐渐安静下来。他靠在沙发上,手里晃着半杯啤酒,目光落在她身上。包厢变幻的光线掠过她安静的侧脸,忽明忽暗。那一刻,他心里某个地方,被很轻地触动了一下,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湖心,涟漪细微,却持续扩散。
他好像,是有点喜欢蔡雪雪的。
这个认知让他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被更大的喧嚣掩盖过去。有人过来拉他喝酒,他豪气地一饮而尽,把那点异样的情愫也一同咽了下去。
之后的日子,一切照旧。他们依然是默契无比的搭档,是别人眼中形影不离的“哥们儿”。赵文坤还是会和不同的女生传点若有似无的绯闻,蔡雪雪也依旧扮演着那个替他收拾烂摊子、在他需要时永远在线的“plan A”。
只是,有些东西毕竟不同了。赵文坤偶尔会注意到蔡雪雪看着窗外发呆的侧影,会觉得她安静的时候像一幅水墨画。他会开始在意她对他那些“绯闻女友”的看法,会故意在她面前提起某个女生,观察她的反应。而蔡雪雪,大多数时候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只在极偶尔的时候,比如看到他给别的女生买奶茶,或者听说他周末约了谁去看电影时,会垂下眼睫,沉默的时间比平时更长一些。
他们都察觉到了那层薄薄的纸,但谁都没有先去捅破。他享受着这种暧昧不清的亲昵,觉得来日方长;而她,则在等待一个明确的态度,怕自作多情。
直到那个夏天,计科系的毕业晚会。赵文坤是组织者之一,忙得脚不沾地。晚会当晚,有个重要的道具出了问题,急需一样特定的材料补救。时间紧迫,外面还下着瓢泼大雨。
“我去吧,”蔡雪雪站起身,“我知道哪家店有,不远。”
“可是雨这么大……”赵文坤看着窗外如注的雨水,有些犹豫。
“没事。”蔡雪雪已经拿起了伞,语气不容置疑。
她冲进雨幕,单薄的身影很快被雨水模糊。那一晚的雨确实大得惊人,风裹挟着雨点砸在伞面上,噼啪作响,路上的积水没过了脚踝。蔡雪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那家店,买了材料,又护在怀里匆匆赶回。
等她像只落汤鸡一样出现在后台时,晚会已经快要开始。赵文坤看到她浑身湿透、头发黏在额角的样子,愣住了,随即一股强烈的情绪涌上心头,是心疼,是感激,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动容。他接过那包干爽无恙的材料,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
“快去忙吧。”蔡雪雪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有些发抖,却还在催他。
那晚的晚会非常成功。结束后,赵文坤在喧闹散去、一片狼藉的后台找到了坐在角落打喷嚏的蔡雪雪。他走过去,蹲在她面前,仰头看着她,眼睛里有异常明亮的光。
“雪雪,”他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郑重,“等忙完这阵,我有话对你说。”
蔡雪雪的心猛地一跳,抬起眼看他。他的眼神认真而专注,映着后台零星的灯光,像藏着星星。周围是拆抬道具的嘈杂声,但她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他这句话。
她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好。”
那一刻,她以为,她等到了。
二、 无声雷
然而,赵文坤的那句话,最终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沉下去,再没有回音。
“忙完这阵”成了一个无限延期的借口。毕业的洪流席卷而来,论文答辩、散伙饭、打包行李、各奔东西……现实琐碎而匆忙,将那些风花雪月的苗头轻易碾碎。
起初,赵文坤还会在深夜发来消息,抱怨新工作的不适应,或者分享一些无聊的趣事。蔡雪雪总是耐心地回应,偶尔也会说说自己读研的琐碎。他们隔着屏幕,维持着一种比朋友多一点、比恋人少一点的微妙联系。
变化是渐进的。赵文坤的消息回复得越来越慢,内容也越来越简短。他开始频繁地在朋友圈发布和新同事的聚餐照片,照片里总有几个妆容精致、笑容明媚的陌生女孩。他口中的话题,逐渐被工作压力、职场人际、以及一些蔡雪雪并不熟悉的 names 所占据。
蔡雪雪敏感地察觉到了这种距离的拉远。她依然是他遇到棘手难题时会想起的“plan A”,一次他负责的项目遇到技术瓶颈,焦头烂额之际,还是半夜打电话给她吐槽。蔡雪雪安静地听着,然后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查了大量资料,整理出几套可能的解决方案和参考案例,清晰地列在文档里发给他。
赵文坤收到后,发来一连串惊叹和感谢:“雪雪!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太厉害了!”
她回了个“没事”,然后看着那个文档,心里空落落的。她发现,自己似乎只能以这种“有用”的方式,存在于他的生活里了。
再后来,关于赵文坤恋爱的消息,蔡雪雪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共同的朋友在群里闲聊时,无意中提起,说看到赵文坤和一个很漂亮的女生在逛街,手牵着手,看起来很甜蜜。
那是个周末的下午,蔡雪雪正在图书馆准备一份报告。看到消息时,屏幕的光刺得她眼睛有些发酸。她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很久,然后平静地关掉了聊天窗口,继续看眼前的文献。只是那一页书,她反复看了半个多小时,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她没有去问赵文坤。他似乎也觉得没有特意告知的必要。直到他朋友圈正式公布了恋情,晒出和李薇的合照,照片里他笑得一如既往的灿烂,搂着身边温婉可人的女孩。配文是:“遇见你,真好。”
蔡雪雪点了个赞,评论了一句:“恭喜。”
赵文坤回复了一个笑脸:“谢谢雪雪!回头请你吃饭!”
那顿饭最终也没有吃成。他们之间的联系,像一条被逐渐放开的线,越来越松,直至彻底沉寂。蔡雪雪的生活被硕士论文、实习、以及后来找工作填得满满当当。她刻意地让自己忙碌起来,忙到没有时间去想那些若有若无的遗憾。
只是偶尔,在深夜独自加班的间隙,或者看到校园里成双成对的身影时,心里会泛起一丝微弱的酸涩。她会想起那个雨夜后台,他蹲在她面前,眼睛亮亮地说“等忙完这阵,我有话对你说”。那时她以为的即将开始,原来已经是巅峰和结束。
原来,她从来就不是他感情世界里的 plan A,甚至连备选都算不上。只是一个……好用趁手的朋友。
时间如水般流过。蔡雪雪硕士毕业,进入一家不错的公司,生活按部就班,平静无波。她也会接受一些朋友的介绍去相亲,对方大多是条件相当、性格稳妥的人,但总是吃一两次饭,便没了下文。她说不上哪里不好,只是觉得缺了点什么,那种能让她心跳失序、能让她愿意熬夜陪着胡闹、能让她不顾一切冲进大雨里的冲动,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和赵文坤,躺在彼此的联系人列表里,成了名副其实的“点赞之交”。偶尔在共同朋友的婚礼上遇到,能客气地寒暄几句,说说近况,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像所有久别重逢的老同学一样。
有一次,是在另一个朋友的婚宴上。赵文坤是伴郎,忙前忙后。蔡雪雪独自坐在同学一桌。敬酒环节过后,赵文坤端着酒杯走过来,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他喝得有点多,脸上泛着红晕,话也比平时多。
“雪雪,”他侧过头看她,眼神有些朦胧,“有时候想想,还是上学那时候最开心。”
蔡雪雪端着果汁杯,笑了笑:“是啊。”
“那时候多好,什么都不用想,有你……”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仰头喝了一口酒。
周围是推杯换盏的喧闹,他们之间却陷入一种奇怪的沉默。过了一会儿,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她:“你说,如果当年……我们……”
他的话没头没尾,说得含糊不清。但蔡雪雪的心,却像被一根极细的针扎了一下,猛地一缩。
她转过头,看着他被酒意熏染的侧脸,等待着他下面的话。那一刻,她甚至能听到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声。
然而,他只是摇了摇头,又灌了一口酒,扯出一个笑容:“算了,都过去了。现在也挺好。”
那根刚刚绷紧的弦,倏地松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释然。
蔡雪雪垂下眼眸,看着杯中晃动的橙色液体,轻轻“嗯”了一声。
是啊,都过去了。
他连问出一个完整假设的勇气都没有。或者说,在他心里,那个假设,本就轻飘飘的,不值得认真提起。
从那以后,蔡雪雪心里最后那一点残存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念想,也彻底烟消云散了。她开始真正接受,她和赵文坤,注定是两条相交过的直线,在短暂的重合后,只会朝着各自的方向,越走越远。
所以,当收到赵文坤和李薇的结婚请柬时,她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当他婚礼前夜,发出那条似是而非、充满遗憾意味的短信时,她也只觉得有些可笑。
他依然是这样。在即将踏入另一段人生的门槛前,回头望一眼,抒发一点廉价的感伤,仿佛这样就能给自己的青春一个交代,就能让所有的犹豫和退缩变得情有可原。
他只是感动了自己,却还想搅乱她的平静。
她删掉短信,如同删掉一段早已该格式化的过去。
三、 终局
婚礼仪式结束后,是盛大的婚宴。敬酒环节,赵文坤和李薇一对璧人,在伴郎伴娘的簇拥下,一桌一桌地敬过去。赵文坤显然喝了不少,脸色更红,但眼神却异常明亮,时不时落在不远处安静跟随的蔡雪雪身上。
李薇是个细心体贴的新娘,注意到丈夫的目光,微笑着对蔡雪雪说:“雪雪,今天真是多亏你了。文坤总跟我说,你是他最靠谱的朋友。”
蔡雪雪举着代替酒的饮料杯,得体地微笑:“应该的,你们幸福就好。”
轮到敬同学老友这一桌,气氛更加热烈。大家起哄着让新郎新娘讲恋爱经过,吵着要他们喝交杯酒。赵文坤来者不拒,笑得开怀。喝完之后,他忽然拿起酒瓶,给自己的杯子斟满,然后又拿过一个空杯,不由分说地也给蔡雪雪倒满了白酒。
“雪雪,”他端着酒杯,走到蔡雪雪面前,声音因为酒精和情绪而有些沙哑,“这杯酒,我必须敬你。”
喧闹的一桌稍微安静了一些,大家都带着善意的笑容看着他们。
蔡雪雪看着眼前那杯清澈透明的液体,没有动。
“敬我什么?”她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平静地问。
赵文坤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睛,那些在胸中翻涌了许久的话,忽然有些难以启齿。他张了张嘴,最后说道:“敬……敬我们这么多年的友谊!敬你……永远是我的 plan A!”
又是 plan A。
周围的老同学爆发出笑声和掌声,有人喊:“文坤,你这就不对了,今天 plan A 肯定是新娘子啊!”
李薇也笑着,轻轻掐了赵文坤一下。
蔡雪雪看着赵文坤,他眼眶周围的红色更深了,眼神里有期待,有歉然,有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她忽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她端起那杯酒,没有和他碰杯,只是举到胸前,语气淡然而清晰:“赵文坤,祝你新婚快乐,白头偕老。”
然后,她一仰头,将那小半杯白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灼到胃里,带来一阵钝痛。她的脸色瞬间白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如常。
她将空杯轻轻放在桌上,对众人笑了笑:“大家吃好喝好,我有点事,先失陪一下。”
说完,她转身,踩着平稳的步子,穿过喧闹的宴会厅,走向外面的露台。
赵文坤看着她的背影,那杯他敬的酒,她还给了他,干脆利落,不带一丝留恋。他端着那杯满满的酒,僵在原地,心里像是突然破了一个大洞,呼呼地灌着冷风。
露台上夜风微凉,吹散了宴厅里带出来的燥热和酒气。城市璀璨的灯火在远处铺展,像一条流动的星河。蔡雪雪扶着冰凉的栏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胃里还在烧,但脑子却异常清醒。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没有回头。
赵文坤走到她身边,和她一样倚着栏杆。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远处隐约的乐声和风声。
“那条短信……”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是我发的。”
“我知道。”蔡雪雪看着远方,语气平淡。
“我……”他想解释,想说些什么来填补那份巨大的空虚和遗憾,却发现语言在此刻如此苍白无力。“我只是……突然觉得……很遗憾。”
蔡雪雪终于转过头,看向他。她的眼睛在夜色里很亮,也很静,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赵文坤,”她叫他的名字,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遗憾的,并不是错过了我。”
赵文坤怔住,不解地看着她。
蔡雪雪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一种通透的怜悯:“你遗憾的,可能只是那个曾经无限可能、却最终被你亲手放弃的青春时代。而我,恰好是那个时代里,一个比较鲜明的符号而已。”
“不是的,雪雪,我……”赵文坤急切地想反驳。
蔡雪雪却打断了他:“是不是,都不重要了。”
她重新将目光投向远处的灯火,声音柔和下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们都选择了自己认为更重要的东西。你选择了安稳、体面、一条更容易走的路,这没有错。而我……”
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她选择的是什么?是固执的等待?是不肯将就的骄傲?或许,她也只是选择了一条自己必须走下去的路而已。
“重要的是,”她总结道,“我们都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今天你很帅,李薇也很漂亮,你们很般配。好好过你的日子吧。”
她说完,直起身,准备离开。
“雪雪!”赵文坤在她身后喊道,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对不起。”
蔡雪雪的脚步停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不用对不起。”她轻轻地说,“希望你也曾遗憾过,最后却依然觉得值得。”
说完,她推开露台的门,重新走入那片温暖而喧闹的光明之中。将身后那个弥漫着遗憾和酒气的夜晚,连同那个曾经占据了她整个青春的人,一起关在了门外。
门内,是别人的圆满。
门外,是她自己的,不再需要 plan A 的,崭新人生。
晚宴接近尾声,宾客陆续散去。蔡雪雪帮忙处理完一些后续的杂事,和李薇以及几位伴娘道别。李薇拉着她的手,真诚地道谢:“雪雪,今天真的太谢谢你了,以后常来家里玩。”
“一定。”蔡雪雪微笑着应承。
她走到酒店门口,夜风拂面,带着凉意。她拿出手机,准备叫车。
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滑到她面前停下。车窗降下,驾驶座上是一位穿着浅灰色针织衫的男人,戴着一副无框眼镜,气质温文。是周景明,她公司里一个不同部门的同事,也是她最近正在接触、彼此都感觉不错的对象。他今天本来也要来参加婚礼,因为临时有个学术会议耽搁了,说好了结束后过来接她。
“等很久了?”周景明探过身,帮她打开副驾驶的车门,语气温和。
“没有,刚出来。”蔡雪雪坐进去,车内开着暖风,带着淡淡的车载香氛味道,不浓烈,很舒服。
周景明侧过头,仔细看了她一眼:“脸色有点白,喝酒了?累了吧?”
“还好,”蔡雪雪系好安全带,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有一点。”
“睡会儿吧,到了叫你。”周景明没有多问,调低了音乐声,平稳地启动了车子。
车子汇入夜晚的车流,窗外流光溢彩的街景飞速后退。蔡雪雪没有睡着,只是闭目养神。胃里那点白酒带来的灼烧感已经平息,心里那片空了很久的地方,似乎也被这安静温暖的车厢缓缓填满。
她想起刚才对赵文坤说的最后一句话。
希望你也曾遗憾过,最后却依然觉得值得。
她想,她大概是值得的。
因为她终于明白,真正的 plan A,从来不应该寄托在另一个人飘忽不定的选择上。而是自己成为自己的底气,然后,有能力去选择那个,会把你当作他唯一且必然选项的人。
她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身旁专注开车的周景明。他似有所觉,也转过头,对她温和地笑了笑。
蔡雪雪收回目光,看向前方被车灯照亮的道路,嘴角,缓缓扬起一个清浅而真实的弧度。
夜色正浓,前路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