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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心底的坟 ...

  •   她心里葬着太多人,每一个都说会永远陪着她。
      后来,她给自己筑起一道墙,墙外是追求者的鲜花与誓言,墙内是她对每一个靠近的人轻声说:“别再来了,这里没有你的位置。”

      ---

      墓园的风总是比别处要凉一些,裹挟着泥土和晚秋残菊的涩香,钻进衣领。沈眠站在一座没有照片的墓碑前,灰色石面上只刻着一个名字——林深。她伸出手,指尖极缓、极轻地划过那冰凉的刻痕,像是怕惊扰了谁的安眠。

      永远。她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林深说过的,在每一个星光低垂的夜,在每一次他把她冰凉的手脚裹进自己温热胸膛的时刻。他说,眠眠,我永远在。后来,永远终止于一场戛然而声的车鸣,和医院走廊里漫长而最终归于死寂的滴答声。

      那只是第一个。

      之后是顾城,带着阳光和海风的气息,不由分说地撞进她一片荒芜的生命里。他帮她修好漏雨的窗,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为她熬一碗粥,捧着她的脸,指天誓日要填满她所有的空缺。可后来呢?他留下的字条压在空了一半的酱油瓶下,字迹潦草:“眠,对不起,我太累了,温暖不了你这座冰山。”

      再后来……还有谁?沈眠微微蹙眉,记忆像蒙了雾的旧玻璃,那些或热烈或深情的面孔有些模糊了。只记得他们都说过类似的话,以不同的声调,在不同的场景,许下过“永远”的诺言。然后,又都以各自的方式,从她的世界里退场。

      永远,原来这么短。

      指尖下的石碑寒意更重,直透骨髓。她慢慢收回手,插入大衣口袋。风拂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却毫无血色的额头。她脸上没有什么悲戚,只是一种极深的倦,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已燃烧殆尽,只剩下冷却的灰。

      她转身,离开了这片过于拥挤的安魂之地。心里葬着太多人,每一个,都曾说过要永远陪着她。

      回到那座空旷的公寓,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上一个离开者的古龙水味。沈眠推开窗,让深秋的冷风灌入,吹散了那最后一点痕迹。她走到客厅角落,那里放着一个蒙尘的纸箱,里面是林深留下的几本书,顾城忘拿走的一条围巾,还有其他一些零零碎碎,属于不同时期、不同男人的物件。

      她蹲下身,没有打开,只是静静看了一会儿。然后,她抱起箱子,走到楼下的垃圾收集处,毫不犹豫地放了进去。铁皮桶发出沉闷的回响。

      第二天,她联系了装修公司。

      接下来的日子,房间里充斥着电钻的轰鸣和油漆的味道。工人按照她的要求,在客厅与玄关之间砌起了一堵墙。墙不厚,却恰到好处地挡住了直接投向室内深处的视线。墙面被粉刷成最纯粹的白色,光洁得像一面新雪覆盖的斜坡,没有任何装饰,冷漠地立在那里。

      她又叫人来,给所有的窗户都加装了内层的窗框,用的是厚重的型材和特厚的玻璃。关紧时,外面的车流人声变得极其微弱,世界被隔绝开来。屋里的光线总是暗沉沉的,即使是在午后,也弥漫着一种墓穴般的幽静。

      她站在完工后的客厅中央,环视着这个被重新定义的空间。玄关变得狭窄而压抑,那堵白墙是路的尽头,是无声的警告。屋子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缓慢而规律。她轻轻吐出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颈似乎放松了些。

      这里,安全了。

      墙筑好了。她对自己说。

      日子像凝固了的琥珀,缓慢、透明,与世隔绝。沈眠在一家设计公司做着并不需要太多创意的工作,朝九晚五,精准得像瑞士钟表。她拒绝一切不必要的社交,同事间的聚餐、朋友(如果还有的话)的邀约,她都礼貌而坚定地推拒。她的办公桌整洁得过分,除了必要的文件文具,没有一株绿植,没有一张私人照片。

      也有人试图靠近。

      新来的部门经理赵启,儒雅,体贴,带着成功男人特有的自信和耐心。他欣赏沈眠身上那种冷冽的、不同于寻常女人的气质,开始约她。从工作午餐到周末晚餐,从一束包装精美的香水百合到一张热门音乐会的门票。

      沈眠总是拒绝,理由千篇一律:“谢谢,不方便。” 或者更简单的,“不了。”

      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像结了冰的湖面,映不出任何邀请者的热情或失落。

      赵启却不轻易放弃。他认为这只是女性惯常的矜持,或是受过情伤后的试探。一个雨夜,他执意送加班的沈眠回家,车停在公寓楼下。

      “只是一杯咖啡,”他撑着伞,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而且雨这么大,你总得让我确认你安全到家。”

      沈眠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让赵启莫名地感到一丝寒意,但他还是维持着风度翩翩的笑容。

      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脚步声亮起,昏黄的光线勾勒出沈眠沉默的侧影。她拿出钥匙,插入锁孔,转动。门开了,里面是更深的黑暗与寂静。

      赵启下意识地就要跟进去。

      沈眠却侧身,挡在了门口。她的身体刚好嵌在门框里,背后是玄关那片被白墙阻断的、令人窒息的幽暗。

      “就到这里吧。”她说。声音不高,却清晰得如同冰凌断裂。

      赵启愣了一下,试图看清门内的情形,却只看到那堵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异常突兀的白墙,像舞台上一块巨大的、空白的布景,等待着永远不会开演的戏剧。

      “沈眠,我只是……”他试图解释,想表达自己的关心和诚意。

      “赵经理,”沈眠打断他,抬起眼。楼道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的瞳孔深黑,里面什么也没有,“别再来了。”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似乎只是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这里,”她微微偏头,示意了一下身后那片被守护着的黑暗,“没有你的位置。”

      赵启所有准备好的话,所有温情的、势在必得的情绪,都在那一刻冻结了。他看着她,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她眼底那片荒芜的、拒绝任何生命存在的冻土。那不是一个女人欲擒故纵的把戏,也不是悲伤过度需要抚慰的脆弱。那是一种彻底的、完成了的封闭。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伞面上的雨滴答落下,在脚边晕开一小圈湿痕。

      沈眠微微颔首,算是道别,然后向后退了一步,关上了门。

      “咔哒。”

      轻脆的落锁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回荡,像最终盖棺定论的那一枚钉子。

      门内,沈眠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站在完全的黑暗里。客厅的厚窗帘拉着,只有一丝极微弱的光,从缝隙渗入,勉强勾勒出那堵白墙的轮廓,像一道巨大的、苍白的伤痕。

      她没有开灯。

      耳朵里还残留着门外赵启最终离开时,那略显迟疑又逐渐远去的脚步声。一声,一声,敲打在寂静里,然后彻底消失。世界重归完整的静默。这种静默,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纯度,挤压着空气,也挤压着心脏。但她早已习惯,甚至开始依赖这种无声的重压。它让她感到安全,感到边界的存在。

      她慢慢滑坐下去,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手臂环抱住膝盖。黑暗中,视觉失效,其他的感官便变得敏锐。鼻腔里,是灰尘、旧木头,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这房子本身的老去气味。没有活人的气息。一点也没有。

      她成功了。她用这堵墙,用加厚的窗,用彻底的疏离,成功地在自己周围建立了一个禁区。没有人能再轻易走进来,没有人能再在这里留下味道、声音、痕迹,然后又在某一天,带着这一切抽身离开,留下一个需要她用尽力气去填补的空洞。

      “这里没有你的位置。”

      她对赵启这样说。也对之前那些或热情、或执着、或只是不经意流露出好奇的试探者说过类似的话。有时是直接的拒绝,有时是沉默构筑的冰墙。她像一个最吝啬的守墓人,看守着心底那片早已满员的坟场,不允许再添新冢。

      可为什么……为什么在这样绝对的安全里,在这片她亲手打造的、密不透风的寂静中,她并没有感到丝毫的解脱,反而有一种更深沉、更无边无际的倦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

      她抬起手,在黑暗中,指尖触碰到自己的胸口。隔着一层衣料,能感受到皮肤下的心跳,平稳,机械,缺乏活力。

      那里,真的满了吗?

      那些葬下去的人,林深、顾城,还有那些面容已然模糊的影子,他们真的永远陪着她了吗?还是说,他们只是化作了沉重的石碑,一块块压在她的心口,让她无法呼吸,无法向前?这堵墙,保护的究竟是那些逝去的亡灵,还是她自己那点残存的、不敢再示人的脆弱?

      她不知道。

      她只是维持着环抱自己的姿势,在黑暗里坐了许久许久。直到腿脚麻木,直到窗外那丝微光也彻底被深沉的夜色吞没。

      日子依旧继续。上班,下班,回到这座寂静的堡垒。她开始养一些不需要太多阳光和水的植物,多是仙人掌或多肉,摆在加厚窗窗台内侧那点可怜的光照下。它们沉默地生长,或者沉默地死去,她都平静接受,只是定期清理掉枯萎的,换上新的。

      她偶尔也会站在那堵白墙前,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墙面洁白依旧,没有任何污渍,没有任何痕迹,像一片从未被开垦过的雪原,也像一块等待铭刻却永远空白的墓碑。

      有时,夜深人静,她会听到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来自墙壁内部的声音。不是物理的声响,而是一种幻觉般的、类似于叹息的波动。是那些被葬下的人在低语?还是这堵墙本身,因为这过于沉重的孤独,而在无声地呻吟?

      她分辨不清,也不想去分辨。

      一个周六的下午,天色阴沉,似乎又要下雨。她出门去附近的超市采购一周的食物。回来时,在公寓楼的大门口,看到一个搬家公司的人正费力地抬着一个看起来就很沉重的书柜往电梯里挪。旁边站着一个年轻男人,穿着简单的灰色卫衣和牛仔裤,正指挥着方向,侧脸线条干净利落。

      沈眠下意识地停住脚步,站在转角处,等着他们先进电梯。她不想和任何人同乘,尤其是新邻居。

      男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转过头来。他的眼睛很亮,像含着光,在看到沈眠时,自然地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笑容,指了指正在运作的搬家工人,示意挡住了路。

      沈眠迅速移开目光,面无表情地看着地面。

      电梯门终于合上,载着他们上去。沈眠又等了一会儿,才搭乘下一班电梯。

      之后几天,她偶尔会在楼道里碰到那个新邻居。他好像叫周屿,是个自由职业者,似乎是画插画的,作息不太规律。他每次见到沈眠,都会点头示意,有时还会主动说一句“出门?”或者“刚回来?”,笑容一如既往的干净明亮。

      沈眠总是略一颔首,算是回应,脚步不停,径直开门、进屋、关门,动作流畅而迅速,不留任何搭话的空隙。

      周屿似乎也并不在意,依旧保持着他那恰到好处的友善。

      直到一个傍晚。沈眠下班回来,发现自家门把手上,挂着一个浅色的牛皮纸袋。袋子里装着几个新鲜饱满、颜色橙红的柿子,下面压着一张便签纸,字迹洒脱有力:

      “老家院子里的柿子熟了,带了很多,分给邻居尝尝。很甜。——周屿”

      柿子的表皮光滑,在楼道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带着一种朴素的、属于土地和阳光的诱惑。

      沈眠盯着那袋柿子,看了很久。

      她想起林深也给她摘过柿子,在老家庭院的树上,他爬得很高,她在下面紧张地看着。柿子很甜,粘稠的汁水沾了满手满嘴,他笑着用手指揩去她嘴角的痕迹,说她是小花猫。

      记忆的碎片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一下心口,不很痛,却带着一种绵长的酸胀。

      她抿紧了唇。

      甜?

      她早已尝不出味道了。再甜的果实,到了她这里,也只剩下满口的苦涩和沙砾感。

      她应该像处理掉之前那些花、那些礼物一样,直接把这袋柿子扔进垃圾桶。这才是最正确、最安全的选择。不接收任何馈赠,不欠下任何人情,不给任何可能的“靠近”以借口。

      她的手伸向了那个纸袋,指尖触碰到微凉的、光滑的果皮。

      可是……那柿子看起来确实很好。是那种生命力饱满的、与这屋子的死寂格格不入的好。

      她的动作停顿了。

      最终,她没有扔掉,也没有吃。她拎着纸袋,开门进屋,反手锁上门。她没有开灯,在逐渐弥漫开的暮色里,走到厨房流理台前,将柿子一个一个拿出来,在水龙头下缓缓冲洗。水流哗哗,是这寂静屋子里唯一活跃的声音。

      她洗得很慢,很仔细,用指腹感受着那饱满果实柔韧而充满弹性的触感。

      然后,她找了一个素白色的瓷盘,将洗干净的柿子整齐地码放在盘子里。橙红的果实衬着纯白的瓷,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簇沉默燃烧的小小火苗。

      她端着盘子,走到客厅,将它轻轻放在那堵白墙正前方、地板中央。

      她后退几步,在不远处的沙发上坐下,在渐浓的黑暗里,静静地凝视着那盘墙前的柿子。

      像一次无声的、献给空无的祭奠。

      也像是对那片荒芜心田,一次微小而徒劳的、试图点燃什么的尝试。

      墙,依旧沉默地矗立着,洁白,冰冷,吞噬着一切光线与声响。而那盘柿子,兀自散发着柔和而温暖的光泽,固执地存在着。

      寂静,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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