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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请告诉我你过得很开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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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告诉我你过得很开心
十年前那个雨夜,她留下「我们不该相遇」的字条消失。
我成了循规蹈矩的路口信号工程师,用红绿灯计算所有人重逢的概率。
直到检修故障时——
监控里出现她疯狂逆向奔跑的身影。
而系统日志显示:
「此人在每个雨天,重复触发17号路口同一个违规左转。
就像在绝望地绕着一个圆心,
而圆心,是我明天就要拆除的,
我们初遇的那个旧路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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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序的生活,是由精确到毫秒的绿色箭头、稳定不变的黄色警告,和坚决的红色停顿所构成的。作为城市交通信号系统的工程师,他的世界存在于控制中心的巨大电子屏上,存在于交织如血管的城市道路监控画面里,存在于一行行冰冷但逻辑严密的代码日志中。他设计、维护、优化着成千上万个路口的红绿灯,计算着车流吞吐的效率,偶尔,在深夜值班室只剩下仪器运行的低嗡声时,他会盯着某一条不断重复着车来车往的监控视频流,无意识地,用指尖在覆着一层薄灰的控制台上,写下一个个极其复杂的、关于“相遇”的概率公式。
变量太多。时间、速度、方向、一个微不足道的决策分叉……任何一个参数的微小扰动,都足以让两条本可能交叉的轨迹,变成永恒的平行线。
他早已不做这种无用的计算了。自从十年前那个雨夜之后。
此刻,下午四点十五分,控制中心预警系统发出一声短促的蜂鸣。十七号路口,一个不起眼的旧城区交叉点,信号灯组再次上报异常。日志条目滚动显示:“单元ID 734,东西向左转箭头控制失效,持续请求绿色相位,疑似传感器误触发或硬件故障。”
又是十七号路口。这个月第三次了。
林序调出实时监控。画面被一层灰蒙蒙的雨幕笼罩,初夏的雨,不算暴烈,但足够绵密,将路灯提前点亮的光晕和车灯拖曳出的流光,都氤氲成一片模糊。交通因为左转信号的紊乱显得有些拥堵,车辆在路口迟疑、交错,喇叭声透过监控麦克风传来,被雨声滤掉了大部分焦躁,只剩下沉闷的呜咽。
他放大画面,拖动时间轴,回放故障发生前后的录像。然后,他的动作停滞了。
在那些规规矩矩、沿着既定路线行驶的车流中,有一个逆着方向、奔跑的身影,突兀地闯入了镜头。一个女人。没有打伞,米色的风衣被雨水浸透,颜色深了一块,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颊和脖颈上。她不是在横穿马路,而是在车流的缝隙间,沿着路口靠近人行道的内侧,以一种近乎失控的速度,逆向奔跑。像是在追赶什么,又像是在逃离什么。
镜头拉近,画面放大,再放大。尽管像素因为雨水和距离有些失真,尽管那张脸比记忆中清瘦了许多,眼底带着他从未见过的仓皇与破碎感——
是苏晚。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指节深陷入血肉,停止供血,也剥夺呼吸。控制台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开,瞬间冻僵了整条脊柱。十年。三千六百多个日夜。他以为自己早已将那个名字、那张脸、连同那个雨夜一起,封存在了不会再开启的坟墓里。可原来,只需要监控画面里一个模糊的侧影,坟墓便土崩瓦解,露出里面从未真正腐朽的、鲜血淋漓的过往。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那个身影移开,回到工程师的身份上。他调出十七号路口最近三个月的全部系统日志和触发记录,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筛选、排查。
大量的异常数据条目被检索出来,按照时间戳排列。密密麻麻的记录,几乎覆盖了每一个雨天。日志清晰地显示着:同一个传感器ID(关联着路缘石下的压力感应线圈),在相近的时间段(通常是傍晚),被同一个方向(由东向西)的左转请求反复触发。频率高得不正常,根本不是一辆正常等待转弯的车辆所能产生。
不是误触发。
是有人在每个雨天,刻意地、重复地,驾车或……以其他方式,在那个固定的位置,触发那个左转箭头。
林序调出对应时间点的监控录像存档,一帧一帧地核对。画面验证了他的推断。在不同的雨天,记录里出现的是同一辆有些年头的白色轿车。它驶近路口,缓慢地、几乎是徘徊般地压过那个感应区域,引发左转绿灯亮起。然后,大多数时候,它并不真的左转,而是停顿几秒,便径直向前驶离。偶尔,它会按照绿灯指示完成左转,但绕行一小段路后,又会再次回到这个路口,重复同样的动作。
像一场设定好的、孤独的仪式。
而今天,苏晚没有开车。她是在用双脚,重复着那辆车的轨迹,甚至更加极端,更加不顾一切。
林序的目光落在日志记录的一条备注上,那是他刚才忽略的细节:“触发源质量分析:符合单人负重模式,非标准车辆。”
不是车。今天,是她本人在一次次踩踏那个感应点。
他靠在椅背上,控制中心的空调冷气似乎钻进了骨头缝里。窗外,城市的灯火在雨中连成一片混沌的光海。那个路口,十七号路口……他调出城市地图,锁定坐标,然后,呼吸再一次停滞。
十七号路口东南角,那根编号为LD-734的旧式路灯,正是他和苏晚初遇的地方。
记忆呼啸着撞破时间的堤坝。
也是这样一个雨天,大学时代,他错过了末班车,狼狈地躲在那根路灯下,路灯接触不良,光线忽明忽灭。她撑着伞跑过来,鞋跟敲击着湿漉漉的地面,像一串清脆的音符。“同学,需要伞吗?”她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毫无防备的笑意。后来他们在一起,她总爱说,是那盏坏掉的路灯和一场雨,给他们的相遇打了光,造了景。
而那根路灯,因为老旧和城市亮化升级工程,拆除指令……是他上周亲手签批的。系统里的日程显示,拆除作业时间,就在明天上午九点。
一切都有了答案。
她不是在随意地兜圈。她是在绕着一个圆心,一个绝望的、明知即将消失的圆心,进行着一场无声的、重复的告别。那个圆心,就是那根见证了他们开始的路灯。
下一次我们会在哪个路口相遇?
他从未想过,答案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在他掌控着无数路口通行权的控制室里,以一种近乎残酷的精确,呈现在他面前。
林序站起身,抓起椅背上的外套,甚至没顾得上跟交接班的同事打声招呼,径直冲出了控制中心。电梯下行时,他看着金属门上自己模糊扭曲的倒影,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他驱车穿过雨幕,目的地明确——十七号路口。车速很快,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规律地左右摆动,刮开一片片清晰,又被新的雨水模糊。窗外的世界是流动的、不确定的,只有那个路口,在他的脑海里,是一个即将被抹去的、绝对清晰的坐标。
他把车停在远离路口的路边,没有下车。雨似乎小了一些,从倾盆之势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缠绵。他隔着被雨水冲刷的车窗,望出去。
路灯已经亮了。那根旧的LD-734,混在一排 newer 的路灯中,显得格外黯淡,灯罩有些发黄,灯柱上也布满了斑驳的锈迹。但它还立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风烛残年的守望者。
路口空荡荡的,只有偶尔疾驰而过的车辆,溅起一片水花。没有那辆白色的轿车,也没有那个奔跑的身影。
她走了。
或者说,她今天的“仪式”已经完成。
林序在车里坐了很久,直到夜色彻底笼罩下来,雨也完全停了。他最终没有下车,没有去触碰那根路灯,也没有试图去联系那个他早已从所有通讯录里删除,却从未从脑海里驱散的号码。
他发动汽车,调头,驶回自己那间除了必要家具,几乎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公寓。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日常的轨道。他煮了简单的晚餐,坐在电脑前,检查明天的工作日程。十七号路口的信号灯故障需要处理,路灯拆除的配合工作需要跟进。
一切都井然有序。
直到夜深,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眼前却不是黑暗,而是监控画面里,苏晚在雨中逆向奔跑的那一幕,循环播放。那湿透的风衣贴在她身上勾勒出的单薄轮廓,那被雨水淋湿的头发,那脸上他无法精准解读,却足以刺痛他心脏的神情——仓皇?执拗?还是……悔恨?
他猛地坐起身,打开床头灯,拿过放在床头的平板电脑。手指悬停在屏幕上方,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落下。他调出了十七号路口过去一年里,所有标记为雨天的监控存档。
一夜无眠。
他像一个考古学家,在无数个小时的、单调重复的路口监控录像里,小心翼翼地挖掘着关于苏晚的碎片。他看见那辆白色的轿车,在不同的雨夜,以同样的方式出现,徘徊,触发左转灯,然后离开。他看见她坐在驾驶座里的侧脸,大多数时候是模糊的,但偶尔有镜头捕捉到清晰的瞬间,没有表情,或者说,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计算着她出现的频率,估算着她停留的时间。
这重复的、固执的行为背后,到底是什么?忏悔?纪念?还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自我惩罚?
十年前,她只留下一张字条,上面用他熟悉的、曾经觉得无比娟秀的字迹写着:「林序,我们不该相遇。忘了我。」然后,就像人间蒸发一样,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他疯了一样找过她,通过所有能想到的途径,问遍了所有可能认识她的人,得到的只有沉默、或者同样茫然的摇头。最初是剧烈的痛苦和不解,像被生生剜掉了一块肉。然后痛苦慢慢沉淀,变成了一种坚硬的、冰冷的困惑,最终,被时间覆盖上厚厚的灰尘,变成了一道不再去触碰的旧伤疤。
他曾经设想过无数种她离开的理由,每一种都足以在深夜里将他反复凌迟。可他从没想过,十年后,他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窥见她生活的一角——以一种近乎偏执的方式,围绕着他们开始的起点,画着一个永远无法闭合的圆。
这发现,没有带来丝毫“真相大白”的释然,反而像一把钝刀,重新开始切割那颗他以为早已麻木的心脏。
第二天,是个晴天。阳光炽烈,将昨夜雨水留下的痕迹迅速蒸发干净,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湿润植物的气息。
林序准时出现在控制中心。他面色如常地主持了晨会,分派了工作任务,语气平静,条理清晰。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东西,跳得比平时沉重,也比平时缓慢。
九点整,他调出了十七号路口的实时监控画面。拆除作业队已经到达,设置了路障和警示标志。那根旧路灯孤零零地立在圈起来的区域中心,在明媚的阳光下,更显苍老落魄。
他看着工人们操作着机械设备,熟练地切断电缆,松开底座固定的螺栓。然后,那根承载了他和苏晚最初记忆的灯柱,在机械臂的牵引下,发出一阵沉闷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缓缓地、不可逆转地,向着地面倾斜。
“砰。”
一声并不算响亮的落地声,通过监控麦克风传来,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林序的耳膜上。
尘土轻微地扬起。工人们开始上前,进行切割和清理。
屏幕上的路口,东南角空了一块。阳光毫无阻碍地照射在那片空地上,亮得有些刺眼。
一切如常。城市继续运转。这个路口的信号灯,在更换了新的控制单元后,运行得无比顺畅,再也没有异常触发记录。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仿佛那根路灯从未存在过。
仿佛那个在雨夜里一遍遍绕圈的白色轿车和那个奔跑的身影,都只是他漫长规整的人生中,一次短暂的系统错乱。
林序沉默地看着那片空地,看了很久。直到对讲机里传来现场作业负责人的汇报:“林工,十七号路口路灯拆除及信号灯复位作业完毕,交通已恢复正常。”
他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麦克风,用尽可能平稳的声线回答:“收到。辛苦了。”
然后,他切断了监控画面。
下午,他请了假。驱车再次来到了十七号路口。
白天的路口,车水马龙,秩序井然。新铺设的沥青补丁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覆盖了原来路灯底座的位置。没有任何痕迹,能证明那里曾经立着什么。
他站在路边,看着车辆和行人按照红绿灯的指示,高效地、目标明确地来来往往。没有人停留,没有人回头。阳光暖烘烘地照在身上,他却觉得比昨夜在雨中的车里,更加寒冷。
下一次,我们会在哪个路口相遇?
他不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是否还有下一次。
他只知道,那个她绝望地绕行、他沉默地凝望的圆心,今天,消失了。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不是工作通知,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发来的短信,内容只有简短的三个字:
「对不起。」
发信人没有署名。
但林序知道是谁。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马路对面的人行道,扫过街角的咖啡店橱窗,扫过远处天桥上来往的人影。他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可能就在附近的某个地方,看着他。也可能没有。这已经不重要了。
他握着手机,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停留了很久。阳光刺得他眼睛有些发酸。
最终,他没有回复。
他只是抬起头,望向城市远方那些纵横交错、无数个等待着人们相遇或错过的路口,用一种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默念着那个十年前没能问出口,十年后依然没有答案的问题:
“请告诉我……你过得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