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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三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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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现在是要去哪里?先去宪兵队。还是你姐夫家?”顾仰山问。
车厢里弥漫着一股廉价烟草与皮革腐朽混合的气味。李伯垚深深吸了一口烟,猩红的火点在昏暗的光线里明灭,将他半边脸映在车窗外流转的、破碎的街景阴影中。
他透过污渍斑驳的后视镜,审视着后座上被同一副手铐锁住的两人。顾仰山坐得笔直,即使在这样的狼狈里,也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从容。而丁一则紧绷着,年轻的面孔上血色褪尽,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只有那双眼睛,在惊惶底下,还顽强地烧着一点不肯熄灭的东西。
“日本人要的是他们的好朋友、密码专家‘李约瑟’,”李伯垚的声音拖得又慢又哑,像钝刀子在磨刀石上刮擦,“可现在‘李约瑟’的这个样子……”
他刻意停顿,目光刀子似的剐过丁一身上那套不合体的、仍带着水渍和褶皱的西装,掠过他潮湿未干的鬓角,最终落在他无法抑制微微颤抖的手指上。
“……只要日本人不瞎,都能看出他是个冒牌货。”李伯垚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短促的冷笑,“送去宪兵队?我怕梅机关的那位,第一件事不是给钱,而是先一枪崩了这个骗子,再把我这个‘办事不力’的探长,一起扔进黄浦江喂鱼。捞你们上来已经够晦气了,我还得费力气拖两具尸体去烧?”
顾仰山的眉头蹙紧了,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审慎的评估。“那你还抓他做什么?”他问,声音平稳,却带着针尖般的锐利。
“找我姐夫,收尾款。”李伯垚答得干脆,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目光却冰冷,“生意归生意。人,我‘找’到了,甭管真假,我姐夫那份的辛苦钱,总不能赖掉。”
“我看你真是大烟抽坏了脑子。”顾仰山忽然嗤笑,那笑声里没有多少温度,反而像冰棱相互撞击。
李伯垚似乎就等着这句话。他猛地转过身来,胳膊搭在椅背上,将大半截身子探向后面,猝不及防地,将口中蓄积的浓烟直直喷在顾仰山脸上。灰蓝色的烟雾瞬间笼罩了顾仰山那没什么表情的脸。
“我脑子坏?”李伯垚压低声音,带着一种猫耍老鼠的残忍快意,“你脑子好,好到为了身边这个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小瘪三,既敢耍军统的人,现在又落到日本人手里成了烫手山芋。放着好好的大处长不做,风光日子不过,非要把自己搅进这滩又臭又浑的泥水里……你说,咱俩谁更不清醒?”
烟雾渐渐散开。顾仰山甚至没有抬手去挥散眼前的烟气,他只是缓缓眨了眨眼,目光穿过稀薄的雾,竟带着一丝奇异的、近乎怜悯的笑意。
“你挣你姐夫那一份钱,”顾仰山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吐得清晰,“就满足了?”
李伯垚搭在椅背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眼中那层玩世不恭的油滑瞬间褪去,像毒蛇收起了伪装的斑斓,露出底下冰冷而专注的芯子。他没说话,只是死死盯住顾仰山。
车外,一辆有轨电车叮当驶过,昏黄的车灯像流动的蜜,短暂地淌过车厢内部,照亮了顾仰山平静的脸,丁一额角的冷汗,以及李伯垚眼中骤然凝聚的精光。
“如果,”顾仰山迎着那目光,不闪不避,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穿透力,“我能让你把日本人的赏金,和你姐夫那份酬劳,一把全挣了呢?”
死寂。
只有发动机沉闷的呜咽,和远处不知何处传来的、模糊的吆喝声。
李伯垚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古怪的抽气声,像是笑,又像是呛住。他慢慢缩回驾驶座,但整个人的姿态已截然不同,从懒散的捕食者,变成了绷紧的弓弦。
“呵……”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底的贪婪再也无需掩饰,混合着巨大的怀疑,“你要是真能让我把这双份的钱,安安稳稳揣进兜里……那我李伯垚今天就认了,我这些年的大烟,确实抽坏了脑子!”
顾仰山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侧过头,看向身边的丁一。
丁一的呼吸仍有些急促,脸上的苍白未褪,但接触到顾仰山的目光时,他那双一直强撑着镇定的眼睛里,慌乱竟奇异地沉淀下去。他极慢、极重地点了一下头,下颌的线条绷得坚硬。那不是认命,而是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一种将自身完全交付出去的信任。
顾仰山得到了他想要的回应。他转回头,脸上那点淡薄的笑意加深了,却依旧没有温度,像冰面上的裂痕。
“你担心日本人不认账,无非是因为,‘李约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消失得太久,太蹊跷。”顾仰山开始陈述,语气如同在分析一局棋,“你没办法解释你是怎么‘找到’他的,更没办法让他们相信,这个失魂落魄的年轻人,就是他们重金悬赏的密码专家。你怕最后人财两空,还要惹上一身腥,对不对?”
李伯垚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默认,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方向盘。
“那如果,”顾仰山向前倾身,手铐链子发出细碎的轻响,他的目光如钩,牢牢锁住李伯垚,“我们帮你,给日本人一个他们无法拒绝、甚至乐于接受的‘合理说法’呢?”
“说法?”李伯垚嗤笑,但眼神里的戒备已经让位于浓厚的兴趣,“怎么编?难道再拉着这位‘李先生’,去黄浦江里游个来回,然后告诉日本人,他这两天是去龙宫做客了?还是找个月黑风高的地方,让他表演个跳车逃生,我再‘千辛万苦’把他抓回来?”
顾仰山无视了他的讥讽。他的声音稳如磐石,字句却带着淬火般的锋利:
“游泳也罢,跳车也好,甚至更曲折离奇的故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李探长需要向日本人证明的,只有一点——”
他顿了顿,确保每一个字都烙进李伯垚的耳朵里:
“李约瑟,这位帝国的‘好朋友’,并非自愿失踪,而是被反抗力量,比如……你一直在追捕的‘锄奸队’,秘密绑架、拘禁了。而我和他的这两日‘失踪’,同样身不由己,是身陷敌手的无奈。如今,是你,李探长,凭着过人胆识和手段,虎口夺食,将我们从‘锄奸队’的魔爪中解救了出来!”
车厢内再次陷入寂静,但这次寂静里涌动着完全不同的东西。李伯垚的眼睛瞪大了,瞳孔深处像有两簇鬼火被骤然点燃。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只是急促地呼吸着。
顾仰山靠回椅背,镜片后的目光幽深,望着车窗前方被车灯切割开的、无尽的黑暗街道,最后缓缓补上那句充满诱惑与危险的话:
“只要这个说法成立,李探长,我们和日本人之间,何止是‘破镜重圆’?对你而言,那将是奇货可居,功上加功。他们的赏金,和你姐夫那份,一份都少不了,只会更多。”
车轮碾过坑洼,车身颠簸了一下。丁一被手铐带动,肩膀撞在顾仰山身上。他没有躲开,反而借此稳住了身形,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看着李伯垚那在黑暗中急剧变幻神色的侧脸。
抉择的时刻,已经到了。
李伯垚夹着烟的手指在半空顿住了,烟灰簌簌落在方向盘上。他透过弥漫的蓝色烟雾,死死盯住后视镜里顾仰山那双沉静的眼睛。车厢里只剩下引擎低沉的嗡鸣和香烟燃烧的细微嘶响。
“说下去。”李伯垚的声音干涩,透着一股被勾起的、赤裸的贪婪。
顾仰山身体微微前倾,手铐链子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很简单。日本人不是傻子,凭空变出个李约瑟他们当然不信。但如果……李约瑟是在医院被‘锄奸队’劫了呢?”
李伯垚眯起眼。
“地点、时间、交火痕迹、甚至一两具‘锄奸队’的尸体,你李探长神通广大,这些不难安排吧?”顾仰山语速平缓,却字字敲在李伯垚心坎上,“我和李先生,就是在那场混乱中侥幸逃脱,却又不敢贸然露面,直到被你‘识破伪装’、‘英勇’抓获的。我们受了惊吓,状态不好,合情合理。而你,不仅找回了‘李约瑟’,还顺带破了锄奸队的劫杀案,捣毁了一个据点……这份功劳,日本人会不重重赏你?”
丁一此时适时地插话,声音带着惊魂未定的沙哑,却又努力维持着一点专家的架子:“我……只要见到日方负责人,我可以证明我的价值。”
李伯垚的呼吸粗重起来,他狠狠吸了口烟,火星骤然明亮。“我姐夫那边……”
“令姐夫花钱,买的是‘李约瑟’这个人消失,或者永远闭嘴。”顾仰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现在,人是日本人‘找回来’的,众目睽睽之下,他还怎么下手?他的尾款,你大可以照收不误。甚至……如果他怕事情败露,或许还得额外付你一笔封口费。”
“风险呢?”李伯垚扔掉烟头,用脚碾灭,眼神锐利如刀,“你们俩,转头把我卖了怎么办?锄奸队的故事,骗得过日本人,可骗不过知根知底的人。”
“我们的命,现在捏在你手里。”顾仰山坦然道,“到了日本人面前,我们口径一致,你便是功臣。若我们反水,第一个死的是我们自己——日本人对叛徒和骗子可没什么耐心。李探长,这是三赢的局:你得了名利和两份钱,日本人得回他们想要的专家,我们……至少暂时能活下去,各取所需。”
汽车不知何时已缓缓停在路边,熄了火。远处租界的灯光朦朦胧胧地透过来,在李伯垚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他沉默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方向盘。
终于,他“咔哒”一声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转过身,肥胖的上半身几乎压在前排座椅靠背上,目光在顾仰山和丁一脸上来回逡巡。
“好一个‘破镜重圆’。”李伯垚咧开嘴,露出一口被大烟熏黄的牙,笑容里混杂着算计、兴奋和一丝豁出去的狠劲,“没想到啊,你也是个玩命的赌徒。”
他摸出钥匙,探身到后座,“咔嚓”一声打开了连接两人的手铐,却并未完全解除禁锢。
“不过,在戏开演之前,”李伯垚的声音压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你们还得在我‘安排’的地方待上一小会儿。我得去准备点‘道具’,把锄奸队的戏码做实了。至于我姐夫那边……”
他嘿嘿笑了两声,眼中精光闪烁。
“我得先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这个‘好消息’,顺便……催一催那笔尾款,以及,可能存在的‘加班费’。”
顾仰山揉了揉手腕,对丁一递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然后对李伯垚平静地点点头:“合情合理。我们等着李探长的好消息。”
丁一紧绷的肩膀微微下沉,暗自松了口气。他习惯性地将手伸进外套口袋,指尖却没有触到预想中那块温润的木块。他心里咯噔一下,又迅速摸了摸另一侧口袋——空的。一种冰凉的慌乱瞬间沿着脊椎爬上来。
“不可能……”他低声自语,立刻侧过身,借着车内昏暗的光线,俯身查看座椅的缝隙。他的动作有些急,手指在皮座椅和靠背的夹层里急促地摸索,又弯腰探向脚下那片狭小的空间。灰尘在透进来的微光里浮动,除了几片干枯的落叶和一张皱巴巴的糖纸,什么也没有。
顾仰山从后视镜里看着他急促晃动的背影,出声询问:“找什么?”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丁一没有立刻回答。他的呼吸略显粗重,又伸手去翻检自己刚才坐过的位置,把坐垫边缘都捏了一遍,仿佛那坚硬的木锁能凭空消失在织物里。每一寸徒劳的摸索,都让他的心沉下去一分。最后,他颓然停下了所有动作,缓缓直起身,坐回了座位。
车内短暂的寂静里,只剩下引擎低沉的嗡鸣。窗外的街景匀速向后滑去,光影在他失神的脸上明明灭灭。他垂下眼,声音比刚才低了许多,透出一种认命般的疲惫:“没事了,走吧。”
李伯垚正要转身发动汽车,眼角余光却瞥见了丁一那一瞬间的惊慌失措和徒劳的摸索。他动作顿住,刚刚才建立起的、带着利益联结的脆弱信任,立刻被警惕覆盖。
“等等。”李伯垚的声音沉了下来,刚才那点算计得逞的兴奋迅速冷却,“找什么?”
丁一的脸色比刚才还要白,嘴唇紧抿,眼神里是强压下去的惊涛骇浪。他迎着两人的目光,知道无法隐瞒,或者说,此刻的隐瞒只会引发更大的猜疑,让刚刚达成的危险协议瞬间崩盘。
“……一个鲁班锁。”丁一的声音有些发干,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紧要,但微微的颤音出卖了他,“黄杨木的,六柱……可能是刚才,在江边或者车里,掉落了。”
“鲁班锁?”李伯垚皱起眉,咀嚼着这个词,显然在判断这件物品的价值和意义。一个玩物?还是……
顾仰山却似乎捕捉到了更关键的信息。他想起之前与丁一短暂接触时,他紧张或无意识把玩某个小物件的细节。那不是简单的玩具。
“很重要的东西?”顾仰山问,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压力。
丁一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看向顾仰山,眼神复杂。“是……一个旧物。对我个人有些意义。”
李伯垚嗤笑一声,显然不信。“个人意义?值钱么?还是……里边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他重新转过身,肥胖的身体带来压迫感,眼神像钩子一样在丁一身上刮过,“小兄弟,咱们现在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刚说好要演一出大戏。你这会儿丢了‘个人意义’的东西,魂不守舍的,待会儿到了日本人面前,或者在我姐夫那儿,万一露了馅,咱们仨可都得去黄浦江底做伴。”
他的话半是威胁,半是实情。
顾仰山沉默片刻,抬手轻轻按在了丁一紧绷的手臂上。这个动作带着制止和安抚的意味,然后他转向李伯垚,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静与掌控感:
“一个玩物罢了,丢了就丢了。年轻人,经历刚才那些事,心神不宁也正常。”他话锋一转,盯着李伯垚,“李探长,现在重要的是你的‘道具’,和你姐夫那边的‘好消息’。别为这点小事耽误正事。只要戏演得好,真假李约瑟都不再是问题,一个鲁班锁,更无足轻重。”
李伯垚阴晴不定地看了他们几秒,尤其是顾仰山那副沉静如水的面孔。他最终哼了一声,算是暂时把这事搁下,但眼神里的怀疑并未散去。
“最好是无足轻重。”他嘟囔着,重新发动了汽车,老旧引擎发出呻吟。“走吧,先送你们去个‘安全屋’待着。在我准备好之前,你们最好祈祷别再出什么岔子,也:祈祷……你那小玩意儿,别被不该捡的人捡了去。”
车子再次驶入昏暗的街道,颠簸着前行。
丁一默默坐着,他的手在身侧无意识地握了握,掌心空荡荡的,那份失却的重量,沉沉地压在了心底。
顾仰山则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的街景,神色莫测。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手指极轻地敲击了一下,好似在思索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