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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博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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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伯垚没再说话,重新发动了车子。引擎低吼一声,车子掉头,驶离了原本通往宪兵队或姐夫家的方向,钻进了一条更狭窄、仿佛不见天日的巷道。最后,停在一处门脸极窄、招牌早已模糊难辨的铺面前。深更半夜,唯有两盏白纸灯笼挂在檐下,被风吹得晃晃悠悠,映出门上斗大的一个“寿”字,以及门边隐约可见的、堆放着的几口未上漆的白皮棺材影子。
这是一间棺材铺。
“下车。”李伯垚简短命令,自己先下了车,目光像夜枭般扫过死寂的街面。只有灯笼纸窸窣的声响。
顾仰山和丁一依次下车。一股混合了劣质木材、陈年油漆、香烛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丁一的胃部不由得一阵抽搐。李伯垚摸出钥匙,打开那扇厚重的黑漆木门,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仿佛开启的是另一个世界。
里面比外面看起来深得多。前堂点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灯光如豆,勉强照亮四周。视线所及,是高高低低、重重叠叠的棺材。有漆黑发亮的成品,有仅上了底漆的半成品,更多的是裸露着木纹的白坯,像一群沉默的巨兽蹲踞在阴影里。空气凝滞,灰尘在微弱的光柱中缓缓浮动,每一口棺材都投下巨大而扭曲的暗影。
“条件‘独特’,两位将就。”李伯垚扯了扯嘴角,对这环境似乎习以为常。他从腰间摸出一副单独的手铐,走到堂中最粗大的一根支撑房梁的木柱旁——那柱子旁正好倚着一口厚重的黑漆棺材。“咔嚓”一声,他将丁一铐在了棺材与柱子之间一个坚固的铁环上(那铁环不知原本作何用途,此刻却成了现成的镣铐桩),长度仅容丁一勉强坐在棺材旁的地上或蜷缩。接着,他示意顾仰山坐到角落里唯一一张积满灰尘的方凳上,未加铐,但眼神在摇曳的煤油灯光下显得格外森冷。
“看好他。”李伯垚对顾仰山说完,径直走到堂后一个小隔间里,那里隐约有一张桌子和一部电话。他掩上门,但并未关严,昏黄的光线和压低的对话声断断续续漏出来。
“……姐夫?是我……天大的好消息!人,捞着了!……凶险,差点折进去……是是是,全靠您洪福……锄奸队?可不嘛!这帮亡命徒……后续手尾,打点,封口……还得靠姐夫您支持……明白!一定办瓷实!”
顾仰山静静坐在凳子上,目光缓缓扫过这令人窒息的灵寝之所。丁一则紧紧靠着冰冷的棺材壁,棺材漆面那股特有的、甜腻又腐朽的气味直往他鼻子里钻。他脸色苍白,但努力控制着呼吸,目光与顾仰山短暂交汇,从中汲取着冰冷的镇定。
隔间门开了,李伯垚走出来,脸上带着一种办妥脏事后的松弛与狠厉交织的神情。他搓了搓手指,仿佛还能感觉到即将到手的钞票的厚度。
“妥了。额外的‘辛苦费’,天亮前会 到。”他走到两人面前,煤油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巨大,投在身后层叠的棺材上,仿佛妖魔乱舞。“现在,我去给日本人搭戏台。你们俩,”他踢了踢丁一脚边那口黑漆棺材,发出沉闷的回响,“就跟这些‘邻居’好好待着。这里清静,绝对没人打扰。不过……”
他俯身,贴近丁一的脸,声音如同从棺材缝里挤出来:“小子,戏台搭在哪儿,戏怎么演,现在我说了算。你们俩是主角,可别临场掉链子。否则,”他拍了拍身旁的棺材板,“这里现成的‘房子’,管够。”
说完,他不再废话,转身大步走向门口,拉开门,身影没入门外更深的黑暗中。沉重的木门再次合拢,落锁声在空旷的棺材铺堂内显得格外惊心。
死寂重新降临,且比之前更为浓重。煤油灯芯偶尔爆出一点噼啪声,反而衬得四周棺材的沉默更加庞大,更加具有压迫性。阴影在棺木间流淌,仿佛有看不见的东西在移动。
丁一终于忍不住,喉结滚动了一下,极低声地问:“顾仰山,我们……真要在这里等?”
顾仰山站起身,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煤油灯旁,借着光,仔细看了看铐住丁一的铁环和棺材结构。然后,他回到丁一身边,蹲下,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棺材铺……倒是选得好。生死之地,最是让人心神不宁。”他目光锐利地看着丁一,“越是这种地方,越要稳得住。李伯垚想用环境磨我们的意志,我们偏要借此磨砺胆气。”
他从怀里摸出半块硬得像是石头的饼干——不知何时藏下的——掰开,递给丁一一小块,自己慢慢咀嚼着另一块。“记住我交代的话。另外,在这里,你的‘惊魂未定’可以更有理由。面对日本人时,甚至可以有意无意透露出对封闭空间、对木材油漆气味的恐惧,作为被囚禁折磨的后遗症之一。细节越具体,越可信。”
丁一接过饼干,用力咬了一口,艰难地吞咽下去,仿佛咽下的不仅是食物,还有翻腾的恐惧。他点点头,闭上眼睛,开始默默回想“李约瑟”的一切,将自己一点点沉入那个危险的身份中去。
顾仰山重新坐回凳子上,不再看那些棺材,而是望向前方紧闭的铺门,仿佛能透过门板看到外面逐渐泛起的、黎明前最深的靛蓝色。
棺材铺里,时间仿佛被棺木吸收,流淌得异常缓慢。只有煤油灯的光晕,勉强守住一方小小的、属于活人的领域,抵御着四周无边无际的、象征死亡的沉默。
远处,不知哪里的寺庙,敲响了报晓的钟声,嗡鸣隐隐传来,穿过街巷,渗入门缝,在这满是棺椁的空间里,激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属于人世的回响。
长夜将尽,而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