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帐暖梦蓬莱》冰介

30、阴翳沉沉

　　戚怀瑜盯着渐行渐远的火船，眼中似染了几分疲惫，双目微阖：“你当桑塔是这么容易拿下的？去年手到擒来的桑塔还不是因为村中的百姓包庇，才让他们悄摸端了我们的军火？”
　　副手汗颜，连忙低头：“属下一定好好治下！”尔后一双眼睛好似琢磨不透，眨了眨又问：“这群贼寇如何能收买人心？让村民都护着他们？”
　　“你是不是没见过？也是，平日只会使唤手底下的人，何曾见过桑塔这群人与村民以物换物，又如何知晓他们并未伤及无辜？”
　　副手听了这话，头更低了，但神情却添了几分不解：“总把的意思是，他们并非奸恶之徒？那为何……”
　　“他们不将律法放在眼里，处处生事，上头怎能容得下这般行径？”
　　戚怀瑜转身离去，撂下话来：“多听多看多学，平日少混迹酒肆。还不叫人把东西捞上来，物归原主，近日不用守了，回吧。”
　　经此一遭，桑塔中人短期内必不敢犯，苦守无甚作用。
　　副手刚想用袖子擦汗，却发现都是些泥点，顿了下索性不擦，皱着眉头抬手示意旁边的人上前：“你，还有你，带几个人下去把东西捞上来。”
　　天光亮了起来，本该满满当当的草屋，只疏落坐了些孩子。柳弃月向坐下的孩子打听才知道，未来的孩子皆称病或者有事搪塞不便读书。
　　柳弃月叹了口气，对他们的行为了然于心，不过是对昨夜报信之事有所介怀，遂并未多作言语。拿起树枝领着来的孩子们在草屋旁的沙地上识字，声音平静一如平日，却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沉郁。
　　当孩子们自己反复练习的时候，柳弃月又掏出了在库中寻获农书坐在一旁细细翻看，昨夜并未寻到适用的，但将基本农作之事摸了清楚，日头上移，柳弃月终于寻到可用之法。
　　“桑塔处南方海岛，盐碱地居多，寻常谷物难以存活……”
　　“红薯耐瘠，沙地疏松，利块根膨胀。需足光，积攒淀粉，桑塔此时正暖，正合其生长！一年可收二三季，亦可解燃眉之急！”
　　柳弃月喜不自胜，将孩子们唤了过来。孩子们一听有关吃食，均目不转睛地盯着柳弃月。柳弃月心下顿时有了注意，平时也可在课堂上普及一些农业知识给孩子们。言罢，柳弃月让孩子们回去和家中长辈商议，送些红薯或者黑豆来，研究种植一事。大人们将信将疑，但仍有人贡献了一小部分，甚至有人特地跑来草屋观摩。
　　正坐在屋子里哄小满的窈娘听闻，嗤笑道：“祖祖辈辈从未有人种出过东西，她能种出红薯来？莫不是说了两句受到打击来哄骗小孩的？”
　　阿随从自家拿出一个红薯，站在柳弃月身旁，看着柳弃月的动作，亦是疑信参半：“柳先生，这块地真的可以种出红薯来吗？”
　　“实话便是，我并没有把握，但不试试怎能知道？”柳弃月手中的锄头未歇：“试试不妨事，切莫因为他人怀疑而不敢行动，阿随，来，你力气大，帮我再将土敲得碎一些。”
　　柳弃月蹲下身，摸着沙土，忽忆起豆类可以改土，黑豆喜暖，亦耐些盐碱，只是需及时排水：“往后也可寻些黑豆，种在旁边，来年红薯收成应会更好。”
　　“柳先生，这些都是你从书中学的吗？”
　　“没错，书中自有黄金屋，阿随若是对其他知识感兴趣，亦可寻些书钻研一二。”
　　柳弃月拍了拍身上的沙土，又从旁边提了桶水，阿随看着柳弃月的动作，忽然一问：“那柳先生瞧宝贝的本事也都是从书中学的吗？我能不能学啊？”
　　闻言，柳弃月正打算舀水的手一顿。鉴宝的本事皆是父亲自小握着她的小小的手，一一教她分辨纹路，时常带他去各种古董商贩面前见识各式珍宝而来……
　　“书中并非全部，不仅要向书中学习，更要去实践，见识书中没有的，验证书中事情，有时候书中所言并非全貌。”
　　阿随等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清晖漫撒，粼粼波光下，几艘渔船拖着嵌满箭羽、四处燎伤的血肉身躯，在海中央停住。
　　“赵大哥！”
　　“赵大哥……”众人看着奄奄只剩一息躺着的赵大哥，血迹斑驳，悲伤顿时无限放大，像层阴霾笼罩着四周。
　　“唔……大，大当家……”赵大哥费力地抬起手，悬在半空想抓住什么，嘴一张一合唤着章宥修，章宥修上前一把握住他无处安放的手。
　　“我在。”
　　赵大哥感受到章宥修的动作，一时心绪激荡，手忍不住颤抖：“是……是我的错，我娘…就拜托弟兄们了……”
　　章宥修握着赵大哥的手攥得更紧：“你放心，以后就如我娘一般。”
　　话才落下，赵大哥的手便簌簌发抖，随着两句“好，好……”章宥修感觉到手中的手力道渐消，身旁陷于死寂。
　　“赵大哥！”
　　阿岩等人皆沉重地低下头，不乏好些人暗自抹泪。默然良久，直到有人来报，才将这片沉重打破。他称渔船底下豁口冒进的水越来越多，应该支撑不了多久了，请大当家定夺。章宥修强抑悲痛，手紧握着青筋毕现：“带上赵大哥，我们回家。”
　　“阿岩，寻备用的木筏来，将赵大哥的身子好生固定。”
　　“王兄，你带几个人去寻麻绳，务必将绳子系紧在筏子上，绑在我身上。”
　　“不可！”众人一听顿时反驳，“大当家，此地距岸边还有些距离，你一个人的如何能拉着赵大哥？支撑不了这么久的！”
　　王大哥满脸忧愁：“是啊，大当家，不能让你一个人来，我觉得不如加上几个体力好的，一起。”
　　“没错，老大，我有的是力气，加我一个！”
　　“是啊是啊，也加我一个！”
　　章宥修环视着踊跃的王大哥几人，心下的悲痛被抚平了几分，望着身后这群戮力同心的兄弟们，怅然道，“那体力好的，随我一起，带兄弟回家。”
　　约莫一盏茶后，两艘渔船，游出近二十个细小黑点以及一个小木筏。小木筏载着赵大哥的遗体，由章宥修和阿岩，几个体力好的扯了绳子缓缓拉回寨中。
　　桑塔之上，许多人早已立在岸边翘首以盼，未曾料到，上了岸发现众人洇水良久，疮痍遍布，一副副四肢百骸仿佛力竭。狼狈的模样叫岸上众人惊诧非常，心疼地上去扶，一时间不知从何问起。
　　章宥修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险些腿软摔倒，李伯和窈娘立马上去搀扶住：“大当家，这是与那群当兵的又发生冲突了？可伤着哪儿了？”
　　章宥修眸中黯淡，如同装着虚无，一言不发。被救下的黄叔几人，缓了片刻便朝章宥修扑通跪下：“大当家！都是我们的错！任凭责罚，我们毫无怨言！”
　　薛伯见状，不明就里，轻描淡写地说：“有什么大不了的，道个歉也就翻篇了。”
　　李大哥抹了把脸，不知是擦拭海水还是泪水，立马说道：“若不是大当家，我们这些人早已成了戚老贼的刀下亡魂！赵大哥也不会死！”说到最后一句，几人还重重叩首，跪伏在地泣不成声。
　　见此情状，陆续有人聚拢过来，听闻有人身死，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骚动。
　　“赵婆婆！”眼尖的荷婶率先扶住了被吓得险些摔倒的赵婆婆，赵婆婆定了定心神，跌跌撞撞穿过人群，看到了章宥修一行人身后拉着的木筏。上面躺着的人的面容随着赵婆婆走近，逐渐清晰，当真是自己几日未曾见的儿。
　　猛然间，心碎彻骨的感觉让她再难站稳，跌坐在赵大哥遗体身旁。喉间梗塞，支吾半天只有细碎的气音，颤颤巍巍伸手欲触摸，却又怕碰碎眼前的人。
　　“儿啊！你，你怎地就去了……”好一会儿，呜咽才终于有了清晰的字，化作撕心裂肺的哭喊，回荡在周遭，众人神情也低落下去。
　　“你睁眼看看阿娘啊……你走了让阿娘怎么活啊……阿娘只有你了……”
　　赵婆婆想抚摸着赵大哥胸口的箭伤，又生怕碰疼，转而去握他的手：“怎流了这般多血……儿不怕，阿娘带你回家……你手怎也这么冰，是不是又贪凉了？走，阿娘带你回家放进被窝暖暖……不怕……阿娘在……”悲怆的场面，让群聚于此的人红了眼眶，荷婶抱着赵婆婆，泪水早已满面。
　　“违令者，按规矩自去领罚。”
　　章宥修顿了顿，忍着悲痛，又道：“过冬之事我早有准备，你们，你们为何要擅作主张？李伯，好生安葬赵大哥，赵婆婆，还请大伙好生照料……”
　　赵大哥的惨事如墨云悬空，威压浸染着忧悒，遍布在各处。犬吠之声都透着沉郁，让生气的桑塔徒生出几分凄惶来，久久不散。
　　枝叶葳蕤，树影婆娑，日头日趋上移。
　　“大当家坐下吧，您伤虽然不重，却泡了许久的海水，后头容易溃烂，需得清洗干净才是。”窈娘端了温水置在桌上，转身取了干净的布，便欲掀开脏污的外衣，章宥修抬手制止。
　　“我待会自己来便好。”
　　窈娘也不强求，便转身挪过矮凳，半蹲在章宥修身侧，神情专注地捣着药。章宥修想将外衣先行脱下，却扯到了伤口，不禁深深吸了口气。窈娘见状，立马放下手中的药杵，起身相帮。
　　“大当家！都说了让我来，这不，又碰到伤处了。”
　　柳弃月听闻章宥修一行人带着伤狼狈归来，适才向寨中的郎中讨了些疗愈外伤的药，甫一走到门口，便瞧见屋内窈娘正准备去脱章宥修的外衣。
　　如此气氛缱倦的一幕，使得她的脚步猛然止住，慌乱地将药包搁在门口，转身便跑。裙角带起凉风，人藏在不远处的树底下，回想那才那一幕，脸上蓦地发烫，心脏突突狂跳。
　　待稳了稳，才后知后觉地明白窈娘见到自己时，那股奇怪的感觉是从何而起，也才恍然大悟她一直以来暗戳戳是不喜是因何而起。
　　来时悄然，去时更是无声。
　　而屋内章宥修反倒径直无视窈娘的动作，忍着疼痛将外衣脱下：“窈娘，把药放下便好，待会儿我自己上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