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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红糖南瓜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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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前后,桐花镇码头上仍人声杂乱,来往客商熙熙攘攘。老魏望眼欲穿,就盼着去午食的同伴赶紧吃完,回来换守。他的肚子早饿得前腹贴后背,只得猛灌腰间韩瓶里的水,走起路来仿佛能听见肚子里咕噜的水声。
好不容易,老魏远远瞥见了那抹熟悉的身影——陆五正边吃边走过来。瞧对方吃得专注的模样,老魏知道,对方定是又淘到一样味道不错的吃食。
可惜陆五手中吃食被油纸裹着,他看不清是什么。
待对方走近,老魏才发现真是白期待一场了:那油纸裹着的是一张饼,一张南瓜饼!南瓜蒸熟后水囊囊的,锅里一煎,表面沾了油,便增添几分油腻。吃进嘴里,塌塌粘粘,咽得艰难,他不爱吃。
陆五跟老魏相处的时间长了,见对方这脖子一探又失望伸回的模样,当即心明。他掰下一小块底下未吃到的饼递过去,道:“试试吧,保管好吃!”
怀疑他的人品可以,怀疑他的口味不行。
老魏接过,将信将疑地放进口中,咀嚼几下再咽下,眼睛旋即亮了几分。这饼外壳煎得正好,微微焦脆,“咔嚓”一声还夹着一丝红糖甜味在嘴里扩散开来,竟真是好吃的!
他忍不住问道:“这是哪儿买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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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树荫下,老魏走近一瞧,果然如陆五所说:原本卖黑凉粉的这对年轻夫妻改卖红糖南瓜饼了。
听见面前客人瓮声瓮气道:“这饼怎么卖?给我来两个!”黄溪脆声应答:“好咧,两文一张。”
先用竹刷在小鏊表面刷一层薄油,两枚南瓜饼摊在小鏊上,留一指间隙。用铲轻压,见饼边微微鼓起、中间糖汁冒小泡即翻面。不一会儿,南瓜饼被煎得两面金黄油亮,新鲜出炉。
老魏接过油纸包好的南瓜饼,见这饼喷香,只是刚出炉正烫着呢,忍不住用手扇凉。少顷扇罢,猛地咬上一口,嘬一口流出的红糖浆,甜到心底,满意地转身跨步离去。
最后的两张饼已经卖出,黄溪收拾好柴火炉和小鏊,再往镇上布庄走去。
天气已冷,将近入冬。旧冬衣缝了又补,拆了又洗,如此几年旧衣里的麻絮用久了便塌,保暖效果大打折扣。今年得扯新布、买新絮、缝新衣。
布庄里,因入冬而来买布的客人还不少。家境殷实一点的人家多选带暗纹的丝罗缎,低调又不失质感。普通人家则多选棉布,细密柔软,制成冬衣很是合适。
黄溪先买了两斤新麻絮,在卖布娘子的介绍下,给自己挑了几尺紫灰色粗棉布,李峫也选好几尺松绿色粗棉布。轮到李越时,她有些苦恼,今早出门太急,忘记问他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裳。
她站定思索一番,最后选定了竹绿色。记得原著中,李越钟爱竹,以竹为题写过数篇文章诗句,颂竹正直有节、潇洒脱俗,视竹为绿玉君子。
走出布庄,两人把买来的布料和麻絮都放到驴车上,再爬上去坐定。前头驾驴的黄老汉轻握缰绳,牵引着驴缓行。桐花镇的街道虽宽,但两侧不少摊贩占道经营,来来往往人也颇多,若纵驴疾行指不定会撞翻摊子、伤及路人。
等出了桐花镇,上了村边大路,路宽人少,驴的步子便欢快起来,一路快步回到黄家村。
卧屋内,李峫把那粗糙黯淡的旧冬衣铺平,挑断线脚,完整撕下的面布与里布,留着制成手套、袜子或鞋底都很合适。
两人合力,一人把拆出的旧絮撕成巴掌大的小块,另一人则持藤条反复拍打,把旧絮拍打蓬松,则更保暖。拍好的旧絮和新买的麻絮混在一起抖匀,既保暖又省钱。新布裁好,铺上絮后便可用针线开始缝制。
黄溪单手托腮,看着针线在李峫手中起落翻飞,好似一只灵活的蝶儿。针一穿、线一拉,结头都被藏进絮里,袄子表面平整得很,一处凹凸都不显。
她不禁好奇道:“你手指怎么如此灵巧?缝得真好,可以考虑当绣娘,呃不对,绣郎。”
李峫的手修长白皙,指节分明,煞是好看。听对方这么一问一夸,他缝衣的手一顿,道:“缝技是跟我爷爷学的。”
他和爷爷相依为命,爷爷一双手,上能做木工活儿赚取家用,下能缝补衣物保他不受冷。至于当绣郎,他并无想法,只觉得现在这样每日陪着对方出摊也挺好的。
感受着对方目盯自己缝衣的眼神,李峫手中动作不停,心底思绪却散乱,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新奇又微妙的感觉。他其实不喜欢别人看着自己,可此刻被对方这样看着却莫名并不介意,甚至有些……享受。
“奇怪……太奇怪了……”他心底喃喃道,自己唯一确定的就是这种感觉似乎和先前被李越盯着修补窗棂时的不同。
然而,这阵心乱并未持续太久。不多时屋外头传来一阵拍门声响,黄溪收回目光,起身探看。
前院里,她开门就见到有些时日未见的黄大壮。眼前的人虫毒初愈,消瘦了半圈,从前那般惹天惹地的莽劲儿也收敛许多。
他背着一筐柴,挠挠头,道:“那个,李越在吗?我……我是来……”他双眼垂下,脚尖胡乱踢着地上的小石子,扭捏半天没说出来。
黄溪倚门而笑,道:“我来猜猜看,你是来负荆请罪的,对吗?”
“负荆请罪,”黄大壮面上疑惑,道:“是什么意思?”他上过两年村塾,可先生也没讲过这个呀。他扭捏半天,心一横,终于大声说出来:“我是来赔礼道歉的。”
看见李越此时从卧屋中走出,黄大壮忙放下背上柴筐,对其招呼道:“我之前抢了你不少柴……还……还欺负你,是我不好!”
“我今天捡了柴,满满一大筐呢,”他脸上露出点得意的笑容来,把柴筐往前推了推,眼怀希冀看向对方,道:“都给你。”
黄溪也紧紧看向李越,希望从他的反应中看出点什么,比如,他是重生的吗?然而他脸上神色并无异样,只唇边浅浅扬起一抹弧度,道:“我收下你的柴。”
收下柴等于接受赔罪,黄大壮这般想着,不由得满心欢喜起来,方才的忐忑全消,连抬起的脚步都变得轻快。
黄溪叫住他,又从屋里拿出一提柿饼,让其带回与家人分食。柿子经过晾晒和捏饼,已经出霜。出霜后的柿饼表面像覆了一层薄雪,柿肉色泽红润,吃起来软糯柔韧,是村里人为数不多的甜味食物。制成的柿饼都收在陶罐里,留着过年吃。
她目送着黄大壮跑远,想到他方才得了柿饼的高兴模样,心中感叹: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人消瘦了,性情变好了,但那贪嘴的特点是一点儿也没变。
她又从陶罐中掏出一块柿饼,递给身旁的李越。这柿饼是这罐中品相最佳的,橘艳艳的,像橘红色的玛瑙,比其他柿饼都大上一圈。一口咬下,沙沙甜甜,很有嚼劲。
李越手捧柿饼小口小口地吃着,脸上的笑容此时终于变得真实起来。
晚上解衣欲睡之时,却听到屋外敲门声响起,李越起身开门,只见黄溪背着手站于前,李峫站在她身旁,比她高出一个头,给她覆上一层浅浅的阴影。
对方开口道:“天气冷了,这是给你的新冬衣。”她背着的手伸出来,正是件缝制颇巧、有一定厚度的新袄子。
李越接过,手上摩挲着新袄,心里已微微出神,锦罗绮绫缎纱绡,前世他什么名贵布料没见过没穿过,实在不明白为何会因眼前这件粗棉布制成的袄子而心生异绪。
淡淡的竹绿色,如春日里破土而出的新竹,充满生机,让他记起前世所得的那支青竹笔,赠笔之人祝他“节节高升,节节自清”。现在想来,他前世乡试、会试、殿试三试连捷,入仕几年后仕途逐渐通显,加官进禄,高步云衢,确实算得上节节高升。
后来,他丧心病狂。贪墨,百两、千两、万两,越贪越多;杀人,起初只杀该死之人,譬如那勾连赌坊、胡乱判案的知县,譬如那勾结知县、出卖李家的管事。后来杀多了便变得麻木,凡挡路者通通不放过。
他很清楚,这些所作所为与“节节自清”背道而驰,想必他受刑而死时,那支压在府中箱底的青竹笔早已被蛀烂。
前世种种回忆恍若眼前,李越努力把自己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忽地记起什么,他摩挲的动作猛地一停,开口道:“我们一起睡吧。”
顿了顿,他理直气壮:“这样只用烧一盘炭,比较节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