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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青天 ...

  •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九月的京师,早晚的寒意浸透人骨,可正午的日头又叫人如临酷暑。
      郑含章摸了一把汗,喘着粗气进了屋,顾不上其他,端起茶盏仰头就是一大碗。
      一见他回来,一边的王仁就递上了汗巾,“大人,擦擦。”
      郑含章摆摆手。一碗下去仍觉不够,只好端着茶壶往嘴里灌,一茶壶灌进去,这才觉得浑身不再干瘪,整个人又活了过来。
      “郑大人,郑大人,慢着些。听说陛下召见,可有什么示下啊?有什么好事与兄弟们分享一二?”
      另一个也忙不迭跑了过来,凑在他跟前笑道。
      郑含章喘了好几口,这才道:“既是陛下旨意,哪里分什么好坏,都是紧要的活。去给内阁送折子的。你们谁去?”
      一听这话,众人齐齐摆手,纷纷各退两三步,“哈哈,内阁好呀,郑大人有福。听说那里放着冰鉴,可比我们这小小的甲字库凉快多了。”
      郑含章没有吱声,若真是好活,不消他说,这群人就巴巴跑去了。冰鉴再好,也好不过在这熟悉的一亩三分地当个快活的地头蛇。
      这一趟跑东北的活,可给他折腾得够呛。刚回来就跑了御书房,敕书交上去,折子递上去。之后又是与都察院的御史大人好一通掰扯。那几日可真是要把腿跑断把手累断。好容易把张兴远送进了诏狱,又把文书工作交接了,陛下一道旨意让他去兵部干活了。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户部找了个甲字库大使的清闲官职,既能得父亲祖父的庇护,又不至于碌碌无为。周围的同僚对他也是十分敬畏,经常一块儿吃酒吟诗,简直是整个朝廷逍遥快活第一人。
      偏偏老天看不惯他的清闲,让他跟着一块儿去东北送年赏。
      他常常三省其身,如果没有去送年赏,就不会因为堤坝的事情被责问,如果不被责问,就不会戴罪立功,不戴罪立功就不会担任监军,不担任监军就不会升官进入兵部。
      等等!
      监军!
      郑嘉言终于发现了不对劲,自己折子上的内容几乎都是按照张驰的说辞去写的,照理是没有问题的。
      见四下无人,他急匆匆地翻出了自己先前的草稿,一一验证过后,暗道一声糟糕。
      “崇尧二十二年六月十日,瓦剌火炮射程倍于我军。”
      “崇尧二十二年六月二十日,军中火药受潮,半数火铳未能击发。”
      “崇尧二十二年七月,若得同等精良之器,必能大挫其锋。”
      “好你个张驰!不提军需,却道道折子不落军需!”郑含章一掌拍在了桌子上,整张脸都被气得涨红,“你、你给爷等着!此仇不报非君子!”
      就说嘛,好端端的,陛下怎么就要给自己调到兵部武库司去了,原来是被张驰算计了!
      郑含章越想越恼,亏得自己还当他是什么好人,感念他的恩情,结果是自己想多了。但冷静下来一想,这状无处可告,若是让他人知晓他的监军是这么干的,怕是脑袋都保不住了。
      郑大之怒,怒不可言。
      郑含章抱着脑袋出了门,刚出门就撞上了来交接武库司文书的官员。
      无法,此仇不报非君子只能变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了。
      郑大怒而“飞”——等他拿捏了兵部,就在今年送去东北的武备上动动手脚。
      也是有了如此想法,郑含章励精图治,宵衣旰食。
      郑大人见儿子突然勤于政务,暗道不好,担忧儿子染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便与夫人一番商议,请了个道士做法。没想到,道士还没走,被都察院御史严行奏了一本。无法,郑大人被迫励精图治,洋洋洒洒抄了十几页的《太上三元赐福赦罪解厄消灾延生保命妙经》,恭敬地呈送到了陆崇跟前,这事才作罢。
      另一边,同去东北的周望舒也没有闲着。进了内阁两年多,这按察使的差事就占了半数。
      如今因为东北堤坝案一事与都察院御史的走动变多了,让他头疼的事也变多了。
      这位御史大人姓严,名行,字介然,是个包公似的人物,律法上说杖二十,那必然得是二十,少一下不行,多一下更是不行。周望舒跟他打交道,八面玲珑的手段是半点儿用不上。
      “周大人,你的物证有一处不合适。”
      严行板着脸,双眸紧紧盯着周望舒,给人一种他要抓周望舒错处的感觉。
      周望舒眨了眨眼,恭敬地上前几步,“不知严大人有何见教?”
      这句话,他已经听了一个月了。
      严行指着账册,冷静地说:“周大人,账上写六百人,发银三百两,平均每人五钱银子。但据《工部则例》,此类河工夫役,即便是最低等的征役,每日工食折银也需三分。此次工期三十日,每人至少需九钱银子。六百人便应是五百四十两。如今账上只写了三百两,这二百四十两的缺口,你作何解释?”
      “再者,”严行正义凛然地又推过一叠收据,“这些民壮领取工钱的画押,我这里只有三百份。那另外三百人的工钱,发给了谁?莫非是那二百个本该没有工钱的民夫,也领了钱?还是说,这多出来的一百人,根本子虚乌有?”
      “这里你写得是于诚仁贪墨了五百两白银,征役民夫二百人,民壮三百人,民壮工钱为五两,民夫没有工钱,上面记录却是民夫民壮拢共六百人,发放工钱为三百两。还有二百两去了何处?”
      周望舒脸上那点耍赖的神情瞬间收敛,他轻轻“哎呀”一声,用指节敲了敲自己的额头,露出一副恍然大悟又带着几分懊恼的神情。
      “严大人明察秋毫!佩服,佩服!”他先拱手一礼,姿态做足,而后道,“您这一番推演,真是点醒了下官。看来,确是我稽查不清,犯了失察之过。”
      他话锋一转,眉头微蹙,语气变得推心置腹:“不过严大人,您久在京城,可能有所不知。这地方上的账目,从来就不是一笔一笔能对得清清楚楚的明账。您说的《工部则例》是死的,可河工是活的啊。”
      “工期紧迫,民夫中若有表现优异被临时擢升补了民壮缺的,这工钱该怎么算?每日的工食、药材、乃至不幸伤亡的抚恤,这些开销若一时支应不及,从工钱里临时挪借一些垫付,也是常有的事。这一百人的差额,这二百多两的缺口,多半就是这些零零总总的‘耗损’。”
      “退一万步说,”周望舒压低了声音,意味深长地看着严行,“于诚仁一个流官,他做的假账若没有州府户房的老吏在背后帮衬,能做得这么圆?您若真要一查到底,只怕扯出的不是一条线,而是一张网。届时,恐怕就不止是下官一个人‘失察’了。”
      见严行面上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周望舒又道:“严大人,镇北将军还在诏狱里呢,他那手头的账目还未清算完毕,不如,您把这些纰漏之处先写下来,稍后我去锦衣卫那边与张兴远对一下,这不就行了?”
      严行抿平了唇线,一双冷眸盯着周望舒没有言语。
      “大人不必这样看着我,或者咱们一道去锦衣卫问一问。”
      周望舒坦诚地看着严行,将手底的账目一一收了。
      “周望舒,你到底想做什么?”
      “严大人,我拿着朝廷的俸禄,自然是打算效忠朝廷了。”
      周望舒拍了拍账目,“大人,这些账目我都放在这里了。若有什么遗漏之处,大人可以随时唤我。”
      严行垂眸看向手底的账目,每一份都带着规矩的批注。不得不说,周望舒在这件事上已经尽可能地滴水不漏了。不过,纰漏就是纰漏,少了一处都是件带污点的案子。
      见周望舒出来,孟春忙打起了马车的帘子。周望舒摆了摆手,“不必了,叫他们先回去吧。你陪我走走。”
      周望舒抬眸望了一眼都察院的牌匾,与孟春往街道外面走去。
      “主子,可是那个严行?”
      “嗯。还真不愧一个严青天之名。”
      “可需要属下……”
      “孟春啊,这里可是京师,杀人,要偿命的。”
      周望舒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孟春现时察觉到了一种一拳砸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从前盘踞常宁,虽说不大自由,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立时内心便爽快了。如今进了京师,朝堂之事反反复复一重套着一重,摘都摘不明白。好不憋闷。
      周望舒见他满脸都是“郁闷”二字,笑了笑。
      “如今可知道什么叫左右为难了?”
      孟春不语,只是默默地看了一眼周望舒,似乎从来都看不出个愁滋味。
      “走吧。回去看折子了。”
      周望舒扭头往内阁去了。
      托冯阁老的福,周望舒没在自己的小几上看到摞成山的折子,只有几本做了批红的折子。
      他随手拎了一本,上面记录的是钦天监的星象记录。
      “江南洪涝……”周望舒摸了摸下巴,继续向下看去,连着三道折子都是讲的江南地区的水患预防。他便将折子放好,翻开了一侧的书箱。书箱里密密麻麻地全是关于往年洪涝治水的措施,从修堤到增设官员。
      “阁老待我真……”
      周望舒看着上面的批注,哑口无言。
      上面的标注每一处都十分贴心,何处应当仔细,何处应当略过,何处是可以借用的法子,何处又是需要慎用的法子,凡此种种,皆是用心良苦的。
      “冯阁老这份情,我可是还不上了。”
      周望舒扶额苦笑,凝了凝神,仔细翻阅起来。就这阁老的批注,翻阅起来可谓是如鱼得水,不知不觉,窗外的天光便暗淡下去。
      周望舒按了按太阳穴,才惊觉天色已经黑下去了。刚想收拾好笔记出门,外面却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周中书可在?”
      这声音,是陆崇身边的德礼。
      他理了理衣摆,上前开了门。
      “公公。”周望舒恭敬地行了一礼。
      “周中书,快与咱家进宫去吧。陛下有要紧事宣你。”
      德礼面色带了几分阴沉。
      周望舒心下一沉,看来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甫一进门,就是一声怒喝。
      “周月!给朕滚进来!”
      周望舒忙低着头进了御书房。
      “臣周月见过陛下。问圣躬安。”
      “安?你看看你做的这些事!朕如何安?”
      陆崇拍了拍小几上的账册,一双眸子直勾勾盯着周望舒。
      周望舒面上不动声色,只往前了几步,目光扫过小几上的账册。
      果然,御史大人真是铁面无私。
      不过,银子追回来了。陆崇不该这么生气才是。
      “陛下息怒。此事确实是臣失察之过。”
      周望舒认罪态度十分端正。
      “失察?”陆崇抓起了一页账目,几步到了他的面前,“周月,你当日就没有发现里面的蹊跷吗?还是说,这蹊跷是你一手做的!”
      周望舒垂了眸子,拱手道:“陛下明鉴,奴儿干都司的账目,确系前经历于诚仁亲手用印。当时臣与阿苏大人反复核查,奈何当时凌汛灾情未得缓解,又有瘟疫肆虐,卷宗损毁严重,诸多经手官吏亦不幸罹难,以致许多款项……已死无对证。”
      “臣深知此事关朝廷法度,不敢因证据缺失而怠惰。故而在查清于诚仁确凿的贪墨数额后,已将其赃款悉数追回,上缴国库。此外,臣竭力清查其家产,又追缴出一笔款项。臣愚见,北地之疮痍尚未痊愈,而南方各地水患又生,正是用钱之时。因此斗胆,已将此笔款项一并移交户部,专项用于江南水利,以期解陛下之忧于万一。”
      “江南近日民生和乐,你为何专提江南,不涉其他?”
      陆崇眯了眯眼,腰背略有些佝偻,轻咳了两声,不得已端起了茶盏。身上的气势一下子灭了大半。
      周望舒上前几步,帮陆崇抚了抚后背。
      “陛下,可记得去年钦天监的星象?近年天气并不寻常,这才九月份,夜里便能觉察出寒凉了,像往常,得到十月去。”
      “嗯。”陆崇缓缓点头,还算受用。
      “陛下,江南气候近年颇显异常。往年七八月汛期雨量集中,但自前年起,雨季不仅推迟,持续时间亦延长,导致宏安、同安等地接连遭遇长达数月的大雨,淹没良田,酿成洪灾。只同安一地,去年大雨持续了一个月,庄稼颗粒无收,百姓流离失所。”
      “然而旱涝急转之势更为堪忧。去岁吴郡等地,在雨季却遭遇罕见少雨,整个夏季仅有两场像样的降水,已显旱兆。此种情况若与前年的长雨季结合来看,表明江南水脉已紊乱,旱涝不均将成为常态。”
      “江南乃国家粮绸之根本,其丰歉关乎国本。当前急务,在于变被动为主动。臣恳请陛下下旨,于水网关键处兴修水利,非仅固堤防洪,更当修筑陂堰,雨季蓄洪,旱时放溉。如此,则洪水可化为资源,纵天时不测,我朝亦有应对之力。”
      听着他的一些想法,陆崇眼中的怒意消散了大半,眸光中流露出几分赞赏。
      “想法是好的,却是纸上谈兵罢了。但你可算过,这工程款从户部出来,经过层层衙门,到江南还能剩下几成?朕只怕洪水未至,这群贪墨的鼠蚁就早已将堤坝蛀空了!”
      陆崇叹了一声,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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