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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迟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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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云亦云,真是可悲。”
白术正要举步,身后便传来一声清亮的斥责。
“你们懂什么!若非常宁侯出手,奴儿干都司枉死的上百冤魂,谁来替他们讨个公道!不过是些眼高手低的东西,懂什么!”
声音清亮,带着十分的熟悉。
白术脱口而出:“岁杪?”
果然,那身着绯色衣裳嗤声呵骂的,正是岁杪。
“你这性子,也该收敛些了。”白术哭笑不得地摇头。
春杪已上前将岁杪轻轻拦在身后,朝那两位面带愠色的茶客拱手致歉:“二位海涵,小弟年幼,言语无状,还望见谅。”
见春杪态度客气,那二人倒也未多计较,冷哼一声便拂袖而去。
岁杪冲着白术行了一礼,又见春杪在,顿时眉开眼笑。方才的怒气烟消云散,整个人像只灵巧的猫儿般跃上春杪的背,双臂环住他的脖颈。
“春杪哥哥!你们何时到的京师?怎么不告诉我!主子前几日还在念叨你们呢。白先生呢?可是要去长公主府住几日吗?”他声音雀跃,“棋盘街新开了家果脯铺子,全是哥哥爱吃的口味!”
“他怎么像只野猴子?”
回春扯了扯白术的衣袖,撇撇嘴,直言不讳。
岁杪耳尖,立刻停下嬉闹,瞪着回春嘟起嘴:“哪里来的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这般无礼?”
“你才无礼!光天化日的往人身上蹿,不是野猴子是什么!”
回春一仰头,不甘示弱地顶撞回去。
“回春。”白术声音微沉,将回春拉到身侧。
“师父!是他先骂我的!”回春委屈地拽着白术的衣袖。
岁杪气得跺脚,当即回嘴,“呸!你个不知羞的!明明是你先说我像猴子!”
“你先骂我‘乳臭未干’!”
两个少年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
春杪无奈,只得将岁杪拉到一旁低声劝解。
岁杪却不依不饶:“春杪哥哥!是他先出口伤人的!他还没道歉呢!”
回春躲在白术身后,朝岁杪做了个鬼脸:“略略略,你能拿我……”
话未说完,白术淡淡一眼扫来,回春立刻噤声,小手紧紧捂住嘴巴,只剩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不安地转动。
“向岁杪道歉。”白术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回春鼓着腮帮子,定定地看着白术,倔强地不肯退步。
白术微微抿唇,眉眼间显出一层浅薄的冷意。回春这才瑟缩一下垂下了头,半晌才不情不愿地挤出三个字:“对不住。”
“恶言不出于口,忿言不反于身。”白术望了一眼岁杪,复又凝视着徒儿,目光清正,“若非你出言不逊在前,岁杪岂会以恶言相向?以形貌取笑他人,岂是君子所为?”
回春垂下脑袋,小脸涨得通红,声如蚊蚋:“徒儿知错了……”
见他知错,白术神色稍霁,语气转温:“我知你本无恶意,然君子谨言慎行,方为立身之本。”
“我知道了……”回春耷拉着脑袋,用力地揪了揪白术的衣角,声音逐渐哽咽,大颗泪珠滚落衣襟。
“哭什么?”白术终究是不忍心,轻声问道。
“委屈……”回春用袖子胡乱地抹着眼泪,呜咽着出声,“我把师父当作最亲的人……可师父却向着他,凶我……我那么喜欢师父,师父却偏心……”
他越说越伤心,哭得简直上气不接下气。
白术无奈地叹了口气,知他孩子心性作怪,任他哭了一阵方取出帕子,轻轻为他拭泪:“那我说的,可有错?”
回春抽噎着扑进师父怀里:“师父没错……是徒儿错了……”
“嗯。爱之□□,忧之太勤。这话你应当读过。”白术轻拍他的背,动作温柔。
回春抽抽搭搭地听着,闻言闷声擦了擦眼泪,吸了吸鼻子。
待回春止住哭泣,岁杪也蹭了过来。
“对不住,”岁杪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这是新买的蜜枣,可甜了。给你吃,别难过了。”
回春接过枣子,眼巴巴地望着白术。
白术将茶盏推到他面前:“先喝口水,慢些吃。”
“谢谢师父。”孩童心性,阴晴转眼便散,前一刻吵吵嚷嚷,后一时兄友弟恭。
三人要坐的船还没开动,回春便跟着岁杪在街上逛了一圈,回来时怀里抱着个比他还大的包袱,步履蹒跚。
看着那个几乎将徒儿淹没的包袱,白术不禁失笑:“买这许多,你倒是拿得动。”
回春根本不让他碰,自顾地抱着,“这是……岁杪哥哥给我的。”
白术看了一眼春杪,春杪笑道:“先生不知道,他一路缠岁杪缠得紧,左一声哥哥,右一声哥哥,怎么甜怎么叫。”
白术听得直笑,抬手收拾行囊,听着春杪念叨二人间的趣事。
“岁杪是十二月令里面最小的,也没有个弟弟妹妹的,从前只羡慕别人,今日碰上了回春小公子。可把他叫得尾巴直晃,搂着回春小公子的肩头,到得一处摊位便宣扬是自己弟弟。”
“今日,叫他破费了。”
白术瞧了眼回春收获的大包裹。这几句哥哥可是没白叫。
春杪点点头,拍了拍自己的腰包,“哪能啊,都是我的钱!”
“辛苦了。我这里还有几两。”白术说着便把自己的荷包取了。
“万万当不起‘辛苦’二字。主子既将春杪派给先生,属下自当尽心竭力,先生但请吩咐便是。”
春杪哪里敢真的要白术的钱,不过是抱怨两句罢了。
白术看着性子冷清,相处久了,便觉得是个十分亲人的性子。反观周望舒,常年一身朱红,可内里头却裹着冰,他是万万不敢造次的。
“主子半月前已回长公主府。近日因奴儿干一案在朝中颇获清望,先生宽心便是。”
春杪见话赶话说到这里,索性便多说了两句。
白术听罢微微颔首,眸中闪过一丝欣慰,伸手拿过了青囊。以周望舒的本事,真要想在朝堂上立足,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为皇帝办事,难免会有不周到的地方,受两句责难,罚几两俸禄也不过寻常。
“走罢。”
白术望了一眼皇宫的方向,浅浅一笑,并未多言。
春杪便也不再多说,喊了一声回春往码头去了。
码头上人流如织,锦衣华服的官家与风尘仆仆的江湖侠客摩肩接踵。
白术抬眼望见那道熟悉的黛色身影,唇角微扬——倒真是巧了。念及二人不过一面之缘,他正领着回春侧身避开,那人却已转身望来。
“白神医。”明镜快步上前执礼,眼尾泛着倦意,“方才远远瞧着就像神医。”
白术驻足还礼:“明镜公子。公子唤我名字即可。”目光掠过对方眼底的青黑时不由一怔。
“白……先生这是要往何处去?”明镜终究是有求于人,喊名字实在冒昧,略一斟酌还是喊了声先生。
“我们正要回回春谷。”白术见他眸中血丝密布,温声问道,“公子可是有恙在身?”
明镜略作迟疑,嗓音微哑:“实不相瞒,家师沉疴难起……不知先生可否移步不阿堂?”他抬袖深深一揖,“若能救治家师,顾昭愿倾尽所有酬谢先生。”
白术并未立时应允,只道:“待我禀过谷主再作计较。”
明镜连忙递过一枚竹牌:“晚辈住在甲字三号房,静候先生佳音。”言罢又是一礼,黛色衣袂很快没入人群之中。
白术回了自己的房间,船舱内还算是宽敞,布置上也算得精心,与普通客栈相差无几。
春杪听他提起明镜,开口道:“不阿堂在江湖上素有‘武林大理寺’之称。可惜近年来江湖新旧更迭如潮起潮落,多少新兴势力转瞬即逝,这些老牌门派也日渐式微。”他眉头微蹙,“加之慕吟阁与金玉山庄接连生变,如今的不阿堂……怕是只剩个空架子了。”
见白术凝神细听,春杪又续道:“不阿堂的先祖当年同在六部任职,后因不满朝堂污浊相继隐退。鼎盛时门下刑探逾百,如今却……”他轻叹一声,颇感遗憾,“传到明镜公子这一代,江湖上叫得响名的,只剩他与师兄顾微烛二人。这两位都师从顾明柯老先生。”
“顾明柯……”白术指尖轻叩茶盏,略一侧首,“这名字倒有几分耳熟。”
“先生耳熟也在情理之中。”春杪压低嗓音,“这位当年凭《通海谏》蟾宫折桂,谁知三日后便喊着‘巴人谁肯和阳春’挂冠归隐,从此再未踏足京城。”
“原来是他。”白术眸中泛起异彩,这篇策论他拜读过,点出了海运通商的利弊,当得上是惠国利民的好文章,“这般惊才绝艳之人,既然遇上了,岂有不拜之理?”他起身整理衣袖,“看来这吴郡是非去不可了。”
春杪会意一笑:“属下这便去备笔墨。只是顾明柯此人极厌恶官宦人家,为事上有时偏激,白先生拜访时千万留心。”
不多时,春杪拿了笔墨来。白术寥寥数语讲了奴儿干的情况,又叙述了明镜的邀请,别了回春和春杪往吴郡去了。
抵达吴郡时,已经是九月底了。
白术换了身干净的月白道袍,跟着顾昭进了不阿堂。
甫一进门,便见一身着官袍的男子气势汹汹地出了门。
白术有些纳闷,官宦向来不屑于与江湖人士混在一处,偏这人还登上门来。以顾明柯的性子,这人只怕是自取其辱了。
“非人哉!”屋内传出一声怒骂,接着便是一阵咳嗽。
顾昭明显有些着急,抹额上的玉珠跟着招摇起来。白术也加快了步子,跟了过去。
朴素的花厅里,正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老者脸上带着病气,可身上透出一股子矍铄来。旁边坐了一位与顾昭年纪相仿的男子,装束上与顾昭相似,只是那双眸子少了些凌厉。
“师父,下次不必接见他便是,何必为他着恼。”
顾昭蹙着眉头上前,帮老者抚了抚后背,顺了顺气。
见着顾昭,顾明柯的气当即顺了。
“昭儿回来了,快坐吧。”
顾明柯轻咳了两声,察觉到花厅中还有一人,遂扭头看向白术。
顾昭脸上有了笑意,有条不紊地介绍起来,“师父,师兄,这位是白术、白神医。白先生,这是我师父顾明柯,这位是我师兄顾微。”
白术微微颔首,拱手一礼,“顾老,顾公子,在下白术。”
“原来是白神医。久仰,久仰。”顾明柯一双眸子似乎是要把人看穿,仔细端详着白术,见他身上并无江湖气,反倒是带了几分书卷气,不觉莞尔。
白术温和一笑,“当不得神医二字。顾老过誉了。”
“早先便听闻过白神医是个高手,今日一见,确是少年英雄啊。”
顾微朗声大笑,坐在了下首的太师椅上,姿态肆意。顾昭也寻了他下首的位置坐了,腰背挺得笔直,静静地看着顾明柯。
“我这都是老毛病了,这孩子有心,总挂念着我的毛病。”
白术温声道:“旧疾缠绵着实苦煞人,顾老莫要辜负公子的一片孝心。”
“罢了罢了。既然白先生来了,也不好叫先生白忙活。”顾明柯没有过多推脱,将沉稳有力的手腕露出来,搭在桌上。
白术细细诊脉,心中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顾老身体可有什么不适之处?发作起来,是如何?”
“初时不觉什么,只是寻常咳嗽,只严重时候才咳出两口血来。”
顾昭开口详述了顾明柯的病情,白术缓缓点头,收回了手。
“是些旧疾。只是……”白术眸色略显深沉,轻轻扫过两位公子,沉声道,“顾老体内还有一味毒药。”
“什么?”
顾微手上动作一滞,小几上的茶盏应声落地,碎成了两半。
顾明柯蹙了蹙眉,面色还算平淡。
“这……”顾昭手上微微发抖,但面上还算冷静,“白先生可知是什么毒?”
“应当是迟暮。此毒可以气味浸入,初时不觉异样,时间久了毒性侵入肺腑方觉喘息间吃力异常,引得咳嗽不止。”白术打开了青囊,从里面取出了几样药材,“恕晚辈技穷,迟暮已侵入肺腑,只能压制毒性的扩散,无法根除。”
顾明柯缓缓颔首,眸中仿若寒潭水,沉寂无波,“多谢白先生。不知先生,我还有几日活头?”
“师父!你说什么呢!”顾微一个健步冲了过来,眸中泛着一层水光,“师父,要长命百岁的。”
“傻小子,哪里有什么人能够长命百岁的。”顾明柯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看向了白术。
白术抿了下嘴,“不如我给池先生去一封书信,池先生博览群书,阅历非凡,或许有别的办法。”
顾昭眼里又有了光,急道:“如此便辛苦先生写一封手书,我亲自送去回春谷。”
白术还未开口,顾明柯就出声打断了,“回春谷之名早有耳闻,只是,哪有求人者摆出副高人一等的架子。失了礼数。”
“先生身体不好,不适宜长途跋涉。且回春谷在深山之中,这一路更是艰难。”白术有些迟疑,虽不知道池霏会不会下山,但让顾明柯这耄耋老人千里跋涉,实在是太过折腾,太过冒险。
“老家伙本也没几日好活了。去哪儿不是一样的。不阿堂还需要你们两个照看着,离了我行,可离不得你们啊。”
顾明柯嗓音多了几分低沉,潭水般的眸子望向了顾昭,似有千言万语包含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