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翎均

6、绿植症候群·一

　　1

　　PayPal被盗刷的提醒邮件凌晨四点发到淡如的手机，消费地点位于洪都拉斯的北部港口城市拉塞万。二十多万伦皮拉相当于她在国内一整年的工资，也是弟弟淳和大半年的医药费。

　　淡如已经许久不使用线上支付，搜集资料、打印凭证上传到支付公司官网就已花去大半功夫。可半个月后，当PayPal绑定的信用卡公司打来电话，她才明白事情没那么容易解决。

　　“小姐，我们与支付公司确认过，安保系统一切正常，我们猜测大概是您自己不小心泄露了密码信息。还款日期将近，请您尽快购汇。”

　　“可这钱确实不是我消费的，而且我也还不上那么多。”

　　“既然如此，相关手续还烦请您来一趟……”

　　去陆家嘴要转一趟公交、两趟地铁。淡如换乘的零钱不够，一来二去就耽误了约定时间。大堂经理仍旧礼节周到地将她送到电梯口，电梯内壁被黑紫檀木围住，天花板嵌着十九世纪拉斐尔前派画家米莱斯的油画，洁白纱裙的奥菲利娅躺溺在深潭，花草秾艳骇丽的幽绿如同深海，困死其中的人不是因为窒息，而是击碎于无孔不入的压强。

　　助理请淡如在休息室等待，一等就是三小时。欧陆来的时候她已经虬蜷成一只虾米，两腿足够细长，但坐姿总是跳芭蕾似地顶起脚尖。蓄势待发的，很紧张的样子，像她永远绷弦似的愁眉，冷不丁就朝人发出致命一箭。

　　淡如理所当然地先看到他的皮鞋，然后是流畅笔直的西装裤脚和定制成衣。那双碧蓝色瞳仁源自他出身丹麦王室的外祖母，如今也正在由上而下地同样打量着淡如。偏偏他们的视线和处境都截然相反。

　　“好久不见。”欧陆抬手制止淡如起身，从容地入座主位。于是那黑皮椅成了曜石铸就的王座，椅背是北欧众神之王奥丁的雕像，神鸦和雪狼钉在两角。他应该三年前就已退伍，可极自律的健身习惯仍然令淡如有种他可以只手遮天的错觉。助理给他们端来现磨咖啡，淡如摇了摇包里的保温杯以示婉拒，里头是冰镇一夜的燕麦拿铁。

　　欧陆将一个极厚的信封以两指自桌面那端推过来，封缄的血色红蜡绷不住地弹开，露出信瓤里烫着印第安酋长头像的淡橘粉货币，正是欧陆半个月前在拉塞万消费的伦皮拉。

　　这信的式样特别，让淡如想起六年前，贫民窟灰姑娘高嫁的新闻席卷媒体界，她被记者堵得不敢出门。淳和将连帽卫衣的拉链拉到鼻梁，这才勉强给她送来新鲜食材和生活用品。

　　欧陆那时为了筹办婚宴而远在北美，他是亲力亲为的行动派，甜点鲜奶冻要浇上最道地的AA级枫糖浆，他就去加拿大魁北克省品尝。为了凑齐四季花卉而频繁往来保加利亚和新西兰。最让淡如难忘的就是黏在订婚请柬信封背后的火漆币，温柔的莫兰迪奶油色系，定制了五六百枚，每一枚都刻着不同品类的植物。雕得最精美的那枚豆绿龟背竹，是欧陆特意留给淳和的。

　　如今一株半枯的黄锦龟背竹倚在欧陆的座位边，就是他这次从洪都拉斯买回的珍种。龟背竹是众所周知的难养，而且性状遗传极不稳定，养它就好比买彩票、赌原石，你永远不知道叶片盛开后会长出怎样惊艳的脉纹。

　　欧陆曾说淡如就是最难得的阴阳龟背竹，她是被他哄抬的高价，名不副实的桂冠。所以她无声无息地退场，在请柬没有寄往全世界名流手中之前，在事态没有扩大到不能收场之前。

　　“当初你走得太干净，无论报警还是请名探都找不到痕迹。是我太高估你，还是太看低我自己？明明只要动一动你的金库，你立马就会气急败坏地跳出来。”欧陆冷笑，“怪你自己吧，这么多年都没修改我们通用的信用卡密码。”

　　淡如深吸一口气，还是决定伸手拿钱。欧陆没料想她会没骨气到这种地步，那当初她一声不吭地走，究竟是拿他当傻子，还是将他们的过去看作一场玩笑？

　　他霍然起身，连同信封一并摁住淡如的手。他们手背的血管经络都像叶脉，交撞出歇斯底里的叹息。

　　“我就知道当初你因为钱离开，如今就会因为钱回来。”

　　2

　　淡如从来没有想过，自己那样的家庭也能出国。

　　2014年巴西世界杯决赛，补时阶段最后七分钟，德国队19号格策一脚绝杀进球踢碎了阿根廷代表拉美捧起大力神杯的梦，也将淡如的父亲一脚踢上天台。

　　妈妈早逝，弟弟残疾，爸爸又赌球欠债，这个一贫如洗的家雪上加霜。爸爸被看热闹的邻居拉下天台时大骂淡如没有良心，父亲都要跳楼了，她却劝都不劝。

　　淡如面不改色地摁掉电视直播的开关，给弟弟淳和换了一床干燥温软的被单——从这样矮旧的棚屋跳下，除了压烂妈妈生前种下的青草皮，谁都毫发无伤。

　　爸爸因为欠债而消沉，烟酒花销消耗了淳和仅剩的药钱。淡如和父亲争论，男人起先脸红脖子粗地怒吼，最后却抽泣着跪下抱住女儿的腿：“等不及了……淳和治不治得好，就看你的选择了！”

　　父亲说的办法，是去洪都拉斯谋生。

　　那个跨越完整太平洋，远在中美洲的小国，淡如认识它是通过一些榜单，比如全球最危险的国家，最不适合旅游的地区，枪杀率最高的城市……但爸爸说同镇许多人家都在那里扎根，一户带动一户，是小农经济文明自古流传的遗珠。何况富贵险中求，别指望空手套白狼。

　　可是天上掉馅饼这样的话，却是从前爸爸最爱挂在嘴边的。邻居都说爸爸是个好爸爸，淳和因为先天性心肺动脉狭窄而瘦弱胆小，爸爸便一掌打翻欺负他的男孩。他们还说难得有爱女儿胜过儿子的父亲，爸爸确实爱淡如，却也是用估价期货的眼光在爱。他常说这个女儿托生到我家，是一本万利的福气。

　　所以爸爸会责怪妈妈添置冬衣，却不会吝啬给淡如买蓬蓬裙和肯德基。他会克扣淳和的伙食费，却不会阻止淡如学芭蕾。

　　对于小镇女孩来说如梦似幻、公主一样的芭蕾舞鞋，最后却垫在行李箱蒙尘的角落，随她飞往那无尽深渊一样的国度。

　　爸爸和老乡在港口城市拉塞万合资承包了两百公顷的香蕉园，他们需要自己人看合同和账目，淡如年纪小，学习能力强，仅仅半年有余就能用西班牙语和在地切片果酱商谈得有来有回。于是爸爸又问她，想不想重新跳芭蕾。

　　拉丁美州是足球的天堂，探戈桑巴的乐土，在这经济低迷局面混乱，意外和明天不知哪个先到的地方，娱乐无关生死，娱乐高于生死。足球场内的主客队拼命厮杀，场外则是昼夜不休的热歌狂舞。

　　淡如表演的舞台是露天酒吧临海处辟出来的一小块洼地，她黑裳朱裙，挽发别红花，跳芭蕾剧《堂吉诃德》。这个以西语为官方语言的国度却并不了解这足以象征西班牙的文学名著，但人们的目光还是聚焦过来，很快就亮过了爸爸为淡如盗牵而来的电线灯。

　　惊呼掌声愈响愈烈，为女孩自知或不自知的美，为那三十二周连轴不辍的挥鞭转。为漆黑浊浪狠甩残存玛雅文明痕迹的石礁，为她在最狂野的加勒比海岸，跳着最优雅的古典芭蕾。

　　从淡如表演的次月起，就有人慷慨承包了她的场地和酒水。爸爸当然从翻了数倍的打赏里察觉玄机，收了好处的商家朝岸边最高的山头指去。那一刻爸爸眼里仿佛映射出玛雅诸神崇拜的无上光明，淡如心底却莫名蒙上第五太阳纪尽头的末日阴影。

　　欧陆站在这多山国家顶端的私人会所窗前，视线穿行于遥远原始的热带雨林，探索进冰河时期干涸的伯利兹大蓝洞。

　　最后才徐徐凝睇于山脚那个仿佛可以捧在手心的，八音盒上跳舞的美人鱼。

　　3

　　淡如的双脚毁在表演的一年后。

　　夏秋交际是飓风期，洼地积水不易挥发，观众压抑的热情却急于从体内蒸散出去。而且爸爸收到国内的来信，淳和住进了重症监护室，两周之内必须手术。

　　液体会泡软芭蕾舞鞋，长时间跳下来势必对脚趾造成不可逆的损伤。淡如终于切肤体会到小美人鱼走路时踩在刀尖的痛。可一想到淳和，她还是咬牙忍受，演完一场又一场。她的焦虑症日益加重，长夜无法入睡，药瓶里的劳拉西泮却见了底。隔壁爸爸喝剩的酒瓶也骨碌碌撞上墙体，发出空荡荡的一声响。

　　手术费凑满那天，淡如鼓起勇气打了跨洋电话，淳和却跟她说自己一切都好：“姐，你寄回来每一分钱我都存着，将来留给你自己用。”

　　淡如立马听出不对劲：“那你一共收到多少钱？”

　　淳和干脆地报出一个并不算低的数字，而淡如握着公用话筒的手却溃不成军。她艰难地扭过头，爸爸正在眉飞色舞地和足球□□的盘口人员兑换赔率。

　　似乎有一声枪响，响彻她心底。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刚结束的足球赛发生暴乱，体育场涌出的无数人群疯狂地尖叫踩踏。淡如知道要跑，可双足的血胶在地面，动一步都痛不欲生。

　　她以为自己会死。如果不是欧陆，她险些真的死了。

　　和欧陆分开的那六年，淡如总会抽空自己，重新审视他们的初见。她很悲哀地发现自己无法幸免，当一个素未谋面的异性冒着枪林弹雨于千万人之中将她护在怀里，利落矫捷地穿行在湫隘街巷，狂热了整场球赛的迷彩Polo衫依旧泛着东方调的冷杉香。何况他有一副华裔的俊美五官，淡如无法不在异国他乡感到劫后余生的亲切，就像小时候总以为高尔基和薛定谔是中国人，以至于成年后仍旧格外青睐散文诗《海燕》和量子力学。

　　这是人类演化的排他共性，淡如无法将自己的最初心动纯粹地解释为吊桥效应。

　　社区医院的护士为淡如做了简单检查，当即表示还是欧陆胳膊的枪伤更急需处理。欧陆却已撕下衣服一角为自己包扎完毕，行为和语气都仿佛习以为常、不容转圜：“先给她治。”

　　不多时就有国际部队来到医院维持秩序及保护伤患，为首者向欧陆行了军礼。

　　整顿完毕，欧陆重新坐回淡如身边。他吊着半截胳膊，单手拧开纯净水倒入一次性杯，又扔了块柠檬味泡腾片进去：“镇痛的，你对苏打不过敏吧？”

　　气泡在杯里毁灭似地翻腾，卷成呼啸的飓风。淡如这才发现透明塑料杯对面，风暴后的那双眼睛，是猛浪淘澄过的碧蓝色。

　　欧陆完全不介意将自己全盘托出，那是与生俱来的、应有尽有的无所畏惧。他的母亲是中丹混血，因为从小和外祖母一起生活，所以入的是丹麦籍。他正在服兵役，这次是受安理会委派前来洪都拉斯维和。

　　“虽然家人反对，可我还是坚持过来。倒不如说我本身就很喜欢拉丁美洲，休假的时候还能边啃炸鸡边看足球，兴致来了也能和当地人踢到一块。没人管得到我，那是家里没有的自由。”

　　欧陆时刻关注着淡如的挂瓶点滴，他向下拨动输液管滚轮降低流速，是为了减轻病人心脏的负荷。可他抬手间无意露出撕裂衣物中肌理有致的腰线，淡如的心跳反而急剧加速了。

　　她脸色绯红，开始胸闷、缺氧，先前的亲切感荡然无存。因为她意识到自己正在直面一种前所未有的挑战，无关生死却高于生死的危险。

　　但她还是极力保持仅有的教养，对欧陆的仗义相助表达感谢。她从来就不是个健谈的人，她没有闲暇，连兴趣都沦为谋生的工具。所以当欧陆谈到爱好，她的声音变得很低：“我没有什么技能和爱好……垃圾食品和足球一度离我很近，也离我很远。”

　　“那些也仅仅是兴趣罢了。直到我遇见一个芭蕾舞女孩，她穿红裙佩红花，明明是崇尚艳丽的国家，我却觉得她像独树一帜的野生绿植，以至于再也看不进别的东西。”

　　“原本她离我很远，却没想到有一天她也能离我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