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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绿植症候群·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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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场暴乱发酵得很严重,拉塞万的当地势力重新洗牌。爸爸说每磅香蕉从此都要多交税,这生意没法做下去了,何况淡如不能再跳芭蕾。

      但是爸爸不肯回国,转而谋划起税费虽高但稳定的咖啡园。淡如担心淳和,爸爸不打自招说漏了嘴:“半大小子定期吃药就是了,能有什么事。”

      淡如并未料想欧陆会找来,快得像蓄谋已久的偷袭。淡如感到不安,爸爸却似乎在这场炮火里终于见到玛雅山顶的神明。

      欧陆并未在爸爸面前过多地介绍自己,他容装简洁,吐字运腔蕴藏一派山高水远的阔达。爸爸是商人,一眼看穿他的价值,更是赌徒,赌欧陆远比看上去高贵。所以对淡如极度保护的爸爸开始迫不及待地催促她出门去。

      部队每三个礼拜有两个休息日,半年换防期间可以休养一个月。欧陆带淡如去种植园观看采摘原豆,将清晨烘焙出的第一杯特选高地咖啡小心翼翼地递到她面前:“科班区豆子像蜂蜜和焦糖,有点巧克力的腻。我更喜欢蒙德西犹斯的品种,有桃子柳橙的香气,煮出来质感像天鹅绒……”欧陆停顿片刻,人贵语迟,他大抵想不到自己终有一日也会在人前卖弄,好一会儿才又笑起来,“下个月我休长假,带你去尝尝。”

      结账的时候淡如走在前面,她问前台:“支付可以用PayPal吧?”

      员工朝欧陆暗中使眼色,他点头,默默将卡片塞回内衬。然后淡如伸手向他要他的那份钱,睚眦必较的神情过分专注可爱,他不禁笑出了声。

      欧陆从来都是一张运通黑金卡走天下,很多人尽皆知的经验对他来说却是破天荒。他本以为尽可以带淡如认识世界,却反过来被世界重新认识。欧陆好歹野战部队出身,雨林荒岭、无人海岛,什么挑战没有独自面对过。但对于淡如来说,生活不是挑战而是绝境,她必须竭尽全力才不至于窒息。

      淡如告诉欧陆,现金和信用卡并非身在国外的最佳选项,一些移动支付在汇率得以保证的同时安全系数也高。部队休假集体去海滩露营,淡如将山羊腿肉去筋、炼炭,再用红柳木串起,她说这样果木醇厚才会和肉质的焦脆叠加。在篝火旁,众人跳起探戈,腰肢比翩跹舞裙更柔软的淡如无疑是视线中心。战友们露出钦羡的目光,探戈要求舞者表情严肃,但欧陆眼底却分明是温柔的笑。

      他们看几十年前的老电影,模仿男女主角摘采桑悬钩子却被倒刺勾麻了双唇。他们讨论光电效应,解读拉美魔幻现实文学和中国古典小说。对淡如来说王冠钻石一样的知识,对欧陆而言只是玩具弹珠似的常识。他们都喜欢看足球,也都认为这影射着人类社会的分工。有回看球赛,欧陆说自己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巴西世界杯最佳进球来自哥伦比亚J罗不算罕见的凌空抽射,而不是荷兰范佩西堪称神来之笔的鱼跃冲顶,就算评选结果是球迷投票,欧洲球迷也不见得比美洲少。

      欧陆比淡如大不少,但无往不利的人生大大轻饶了岁月在他容颜留下的痕迹。他笑或不笑全然两样,成熟持重的面具摘去就是含情少年。他的笑是季风,吹到淡如心底却形成海啸。她忽然就不敢看他的眼睛,怅然地审视了自己:“因为除了足球,欧洲人还有生活。而地球上有些人的生活,只剩了足球。”

      世上注定有些东西不是努力了就能得到,淡如再也无法回避他们之间天理不容的差距。

      欧陆开着巴顿越野皮卡接淡如去蒙德西犹斯区的那天,她正在为院子里的龟背竹分株。欧陆从高高的驾驶座跳出,摘下麂皮手套朝她伸出手。淡如也褪去园艺手套,将上盆定植好的切芽送给了他。

      “你永远可以期待龟背竹下一片叶子的模样,但叶子永远只是叶子。”淡如笑起来,美得有点开到荼蘼的意思。

      欧陆为什么可以找到这个位于拉塞万郊区的家,又带她去了爸爸渴望的咖啡园。爸爸口中的淳和不再急着用药,他自己也再没有嚷嚷着缺钱花。越来越多国际区号不明的未知来电,向她发出白日做梦、痴心妄想的威胁。

      当初爸爸逼迫她来洪都拉斯,说等不及,等不及的从来就不是淳和的病,而是她待价而沽的嫁妆。那个芭蕾舞台是天鹅绒珠宝盒,她以鲜血掂出一个完美璀璨的成色。

      “就像张恨水的《金粉世家》,冷清秋的葡萄架上永远开不出百合花。”

      “所以欧陆,请你别再来了。”

      5

      淡如不是口是心非的人,也绝不将主动权旁落。她无法掌控别人再来,却能选择自己离开。

      欧陆没有什么不好,相反的他实在太好,淡如才会看不清自己。穷人越是穷,就越要给自己长脸,因为他们没有半点后路。美洲印第安人沦为奴隶的历史殷鉴不远,她固然爱慕虚荣,但预想的代价令她全然胆怯。

      回到国内她本想继续学业,淳和果然将积蓄原封不动返还,他说自己现在在市镇批发店打工,薪水足够日常用药,还养了一只猫……

      淡如猝然瘫坐在地:“为什么不读书?你成绩那么好,为什么不继续读书!那我出去做什么,我再也不能跳……是为什么!”

      淳和从没见过姐姐这样,花朵、大树一样的姐姐,此刻婴儿似的在他怀里哭得声断气噎。

      自从爸爸打了那个男孩一巴掌,再也没人愿意和淳和交往。四岁的淳和因此变得自闭寡言,讨债的人半夜来家里打砸,摇摇欲坠的棚顶暴雨似地落灰。淳和吓到失禁,淡如也怕得要命,却还是铁了心拿起棍子保护弟弟。没有犯错的孩子更懂羞耻,淳和那时不肯姐姐给自己换衣裤,也是这样无助大哭。

      小猫试探地靠近,相依为命地和这对姐弟凑在一起。

      淳和总算答应复读,他学得快,又专注,连小猫失踪了都是隔天才察觉。淡如也好不到哪里去,找工作彻底扰乱了她的身心。敏感焦虑的人就是这样,但凡她脑子里有一个红色圆标的待办事项没能完成,生活也仿佛亮起红灯。没有国内本科学历,石沉大海的简历投出去,唯一进入复选的面试官却怪她为什么不附上照片。

      头一星期就要陪客户喝酒,杰克丹尼从橡木桶里用虹吸管抽出来,压酒泵的节奏和现场重金属乐同频,男人的手在女孩们的身躯上起舞,呕吐般的眩晕感渐渐与淡如的心脏共振。

      淡如提出辞职的时候上司并没有说什么,但当她讨要一周的薪水,对方却像听到笑话:“你情我愿的事,可不是逼良为娼。再说我都没找你讨要客单损失,工会应该给我发锦旗呢。”

      工作不是正规渠道找到的,有保障的工作根本找不到。淡如投诉无门,狼狈地被保安从贴满小广告的写字楼拖走。她在垃圾堆的污水边蹲了半小时,终于想起还要给淳和做晚饭。她在超市里头为了一斤涨价六毛的雪花豆犹豫不决,果蔬区称重员很着急地催促。

      淡如忽然觉得自己和那些买火龙果之前粗暴扒光它柔软的刺的人没有两样,她躲进厕所,涂完滑腻的洗手液才发现水龙头是拧式的。鼻尖涌起强烈的酸胀感,整个人瞬间就崩溃了。

      匆忙吞下几片安定,她没有时间哭,因为淳和不见了。她居然才发现!

      淡如根据玄关的纸条找到这家主题餐厅的时候,侍应生正在询问淳和副菜的鱼要淡水还是深水。淳和满脸惶恐,比怀中才找到的小猫还局促,哪里答得出?

      “淡水深水都腥,普罗旺斯鲜贝吧。白奶油汁就行。”欧陆将菜单递还,侧身朝淡如一颔首,“你也一样,行不行?”

      淡如走到淳和身边,抬头的一瞬眼底有火苗燃起再熄灭。她明明可以,她为什么不可以?她吃了那么多苦,如果经受的苦难可以折算兑换,她有什么配不上。上帝也可以许诺她唾手可得的爱情和信仰,她不会因贪婪而遭受诛谴,不会因惶惑而彻夜难眠。

      她坐定了,折好方巾置于膝上,对侍应生说:“我和欧先生一样吃白奶油。但我弟弟乳糖不耐受,还是改成水手鱼汁吧。”

      欧陆那时的反应一定是淡如见过最精彩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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