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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随春落·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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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三寒假春德带了一个男孩回家,男孩姓郭,其貌不扬却有温煦的笑,奶奶开心得不得了,春德每次将话题带到自考本科都会被奶奶掰回郭氏本位。饭桌摆满了菜却还觉得亏待。小郭一直劝,奶奶还是坚持再买点螃蟹回来蒸。她一走就有亲戚接班坐过来,夸小郭一看就是踏实过日子的人。父母做什么的?务农呀,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们也是农民,再有钱的家庭不也得吃杂粮?家里几口人呢……

      无论春德怎么咳嗽,表叔和堂嫂都不肯停。后来他们跟奶奶说:“哎,不太好,一家子的兄弟姐妹,有几个还在读书呢。”可他们也曾是鼓动奶奶和妈妈多生孩子的人——家谱为什么是树状图,因为不生枝的树可是很容易被连根拔起的。

      奶奶对此却不介意,春德更不。专升本毕业后她进了一家杭州的互联网公司当螺丝钉,那年头视讯通信还不普及,春德他们团队专攻这个。奶奶是第一个试用者,而且学得很快,队友都赞叹这么容易接受新事物的老人很少见,春德却最清楚奶奶远不止此。

      杭州其实是春德出生的地方,如今再回来却对故乡水土不服。她是城市的叛逃者,在会员制超市里五谷不分,回到家又上吐下泻。奶奶仿佛生了千里眼,邮寄许多药草过来,每个小纸包都写明名称和服用方法,样样对症。奶奶的紫金葫芦无所不能。

      倒春寒的加班夜,奶奶主动挂视讯过来,春德惊喜地点开屏幕,老人煮了两碗线面摆在前头。热雾像峡湾熔岩的滚水浇进雪坑一样,奶奶的笑纹又静又深,祝春德生日快乐。

      二十五岁,四舍五入的该谈婚论嫁的年龄。奶奶从来不催,眼底却有期待。小郭在上市公司当财会,挣得多时间少,春德总是把屋子打点得干干净净,再煮好饭等到凉。结婚的事是小郭先提的,他也默认女孩的时间更金贵:“我爸说了,等四弟考上大学就办。”

      年轻人完全倚仗自己的力气在省会城市买商品房多不容易,但他俩决定就这么办。春德对家用的计算比小郭更像精明的会计。周末再累她都会提前备好整周的便当食材,掌管出行费用的扑满摆在鞋柜上,狭口每天会吐出两枚一元硬币,即便没赶上公交也决不打车,春德宁可跑着去上班。

      小郭的工资从来都自觉上缴,他不抽烟不喝酒甚至没有娱乐交际,一个人该有不该有的美德统统矫枉过正,只在工作第三年为了庆祝四弟考上211买了一台iPhone4相赠。春德当然没意见,只是婚期又搁浅。小郭的大侄女生了病,救人如救火,不消说春德立刻汇了伍万元过去,但这和他俩结婚有什么关系?小郭很为难:“我妈说大哥家花的钱一定要补还给我们,这样办酒的钱就不太够。”

      “可我们自己有积蓄啊,不要花长辈的钱,更不用他们还。”

      “那怎么行,老人也要面子。”

      春德无话可讲。放假回到自家门前,又听堂婶和奶奶抱怨女儿的婚事:“春意三十四了,三十四!这女人就像丁香鱼,越大越不值钱。男方家看准了这点,拼命压彩礼,这往后怎么过踏实日子呀?”

      堂婶的表情比语气还像蒙冤,好像全世界都欠了她钱。奶奶想反驳却不想当债户,只一叹便不作声了。

      春德直到最后也没有进门。

      6

      小郭侄女的病像开了一个口子,撕拉出多子多福背后关于一碗水如何端平的思辨。既然钱能给大哥一家,二姐家为什么不行?表弟的身体也不好。于是从五妹的成人礼羊皮革马鞍包,到外甥女的演唱会门票,春德的扑满摔在地上,其实是她被砸碎了。

      春德想和小郭讲道理而不是吵架,谁没有缺点?何况她真的不是在乎钱。但小郭就是不明白从大家住进小家的界限在哪里,总要强调这是他亲姐姐,那是他亲侄子,好像春德就不是她妈妈亲生的一样。他还总是很自豪地说外甥女长得像他,可女孩儿像他,那能好看吗?

      矛盾爆发在去九溪交首付的那天,那天也是小郭二十八岁生日,春德想给他一个惊喜。刷卡的时候售楼员要笑不笑地提醒她余额不足,差多少?两万三。是小郭划给表哥盘了店面。

      “我站在售楼部里,像个明知买不起还要进去问价格的乞丐!”春德在电话里强忍哭腔。

      “好好好,是我错了。两万而已,月底发了工资我马上带你去交钱好不好?”

      “这是两万块钱的问题吗?你为什么做事永远没有分寸!”

      小郭也有些生气了:“你干嘛这样,这钱我表哥又不是不还。我表婶说了那店面很急,是她亲家要求的地段。我爸妈也是这么说。”

      “你爸说,你姨说,你表婶说!你非把全家人都给我念一遍吗!”

      “那我家好歹都是劳动力,你只有个年迈的奶……”

      吵架到了气头上都是刀子,小郭率先止住伤害,连声道歉,春德却默默掐了电话。

      搬家的事春德瞒着奶奶,新软件又赶着试运行和上市,她便搪塞着没有回去过年。浙江罕见地连降暴雪,连老家的荔枝树都冻坏了。好事千求万盼,坏事却总是躺赶趟,春德起先只是伤风感冒,心里压着事,渐渐拖成了发烧。体温计瞧过去还以为看错,上回近四十度高热还是她五岁发水痘。奶奶背她下山看病,老医生是留洋回乡坐诊的,打蛔虫时卫生所才肯发给孩子的塔塔糖被他蓄在铁皮罐里,春德吃了一个又一个。护士不好意思地问老医生:“奶奶和孙女的名字是不是填反了?”

      水痘易染难愈,而且最怕发痒的时候孩子不仔细抠出一辈子的疤。那时曾祖母临终,奶奶左支右绌没能顾全春德,麻脸是男生除名字谐音之外取笑她的话柄,奶奶为此一直很自责。

      奶奶为什么要自责?子孙从来不是她的债。可她还是冒雪大包小包地坐长途汽车来杭州,找到了春德的新居。风霜满面的奶奶抱着春德喂热水和药,她没有问小郭,她什么都知道。

      “他们全家都长着同一张嘴。”病好之后春德这么跟奶奶形容分手原因。

      那时虽是气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话,却已不知私下说过多少遍。小郭太没主见,多短视啊,竟以为奶奶是拖累。她最最深爱的、无所不能的奶奶。

      回到老家的春德抡圆胳膊将吴智强胖揍一顿。先前奶奶联系不到病中的春德,便是请他帮忙。吴智强打遍同学电话还是寻不得,挠着头跟奶奶说:“春德不出意外的话是出意外了……”奶奶一着急,崴伤了脚。

      从前奶奶背着春德翻山,如今春德背着她重新走过。奶奶说不要怪小吴,要不是他最后托派出所的朋友打听,自己怎么也找不到杭州去。小吴最多是有点嘴笨,却从小就是个热心肠的好孩子。

      春德当然知道,所以恩怨分明地又请了吴家人下馆子海吃。吴智强的儿子人小鬼大,因为喜欢一个动漫反派人物和父亲争论不休:“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辛巴。”

      吴智强喝道:“我管你啊?我是木法沙,我是你爸!”饭毕父子二人朝春德鞠躬道谢,春德由衷推辞:“哈哈,不客气,我活该的。”吴太太纵声大笑。

      这样俗世的喧嚣的温暖,她求而不得,得而复失,羡慕得几乎生出畏惧。

      7

      三十二岁那年春德成为团队主管,拥有挑选项目权力的同时却丧失了挑选相亲对象的资格。牵红线的人对春德说:“你要是再年轻几岁,或许还有你端着的份儿。听姨的劝,眼光别太高,人贵自知,要知道忍受和凑合。”

      春德却不是这样理解的。奶奶忍受过命运的跌宕,而她也和自身的平凡努力地凑合着。事有所为而有所不为,知其不可而为。她们都有不变的寄托和坚持,很心安,坦坦荡荡。

      她没再考虑相亲的事,也从心底接纳了这个事实。春江的妻子又生了个大胖小子,春深也有了可爱的女儿。过年的时候一群娃娃围着春德叫表姨,叫姑婆,她儿孙满堂似地给每人都包了压岁。

      可能是沾了孩子们的光,不久之后春德就认识了一位孩子似的年轻人。年轻人很有意思,名叫何适,在看到合同签名之前春德一度怀疑这个名字是编的。何适是一家外资公司的项目合作人,喜欢日漫却以为樱桃小丸子姓樱桃,千里迢迢给春德带回一盒点心却不知不觉间自己吃掉。春德和少女们都迷恋他的脸,半混血的五官帅得像一场诈骗。

      人贵自知,所以春德并未当真,但何适无处不在。他很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天真,莽撞却不让人觉得冒犯。你年纪大?我也不小哇。穷?我爸妈也在国外打苦工呢。你的痘印像睡午觉脸贴在草席上的迷糊小孩,很可爱。你也夸夸我好不好?

      春德捧心称赞:“你长得好像罗伯特·帕丁森。”

      “可上次你明明说我像还在百老汇的裘德洛!”

      “啊哈,他俩不像吗……呃,所以我是在夸你永远都很年轻……”

      惊蛰春雷倏遽然一声响,是何适飞快地啄在她唇上。

      因为家人都在国外,何适顺理成章地黏着春德回老家过年。他的造访更像惊雷,亲戚们已经知道他的存在,但还是全被炸了出来。奶奶欢喜到有些惶恐,又要去买菜,何适一句话便轻轻将她推回来:“奶奶年夜饭别做太多,我不想正月十五之前都在吃剩菜。”春德心想这可真是扮猪吃老虎,读得懂《罪与罚》的人未必不喜欢安徒生,何先生大智若愚啊。

      堂婶抛弃了抱怨亲家时那副殖民地原住民的神态,翻身做主人地拉着表姑问出了连珠炮:“听说小何的爸妈在国外?”

      “对,在以色列。”

      “哎哟,那里打工是不是很挣钱?”

      “还好还好。”

      “那做的什么工种?”

      “他们都是大学教授。”

      春德一副不可置信的尴尬神情,表姑笑着推了推她的手:“真是外国的大学教授啊,我们都以为小德吹牛呢!”

      借着洗菜的由头春德将何适拖到厨房:“你不是说你爸妈在中东挖矿吗!”

      “没错啊,他们在特拉维夫大学研究挖比特币的算法,俗称挖矿。”

      春德瞪大眼睛脑袋后仰,没想到她的虚荣是山寨品的山寨,居然歪打正着、负负得正了。何适的双手宠孩子一样捧住春德的颊,像那年糊在吴智强脸上的“大大”泡泡糖,有种质朴的甜和暖。

      堂婶他们回家之前一直打趣他俩:“那真是我们小德高攀啦,小何长这么帅可不能动歪心思哦!”

      远房亲戚真是一种很玄妙的存在,他们偶尔阻止你过得不好,但又极不希望你过得比他们好。阻止是实际行为,不希望却仅仅停留在想象层面,所以你还得承认他们总体是向善的。何适一力降十会地笑应:“我远不如小德有趣,只是恰好比较英俊。”

      睡前点线香的时候,奶奶对家人失礼的提问向何适致歉:“人的眼界不会超过自己的一生,农村人半截身子都埋在土地里……”

      春德嘿道:“头朝下埋的。”

      何适终于不装傻了,憋了一天的笑差点掀飞老宅破旧的房梁。

      8

      春德嫁给何适的前一天,表叔还在向奶奶表示担忧:“小何这人不像踏实过日子的,我们都觉得不如从前的小郭。”

      乡下的老人好像一辈子就一百句话轮着说,他们的口齿是包了浆的古玩,磕碰着从来如此的规则。但是陈规就是用来打破。

      婚礼致辞时何适和爸妈握完手,对奶奶说:“奶奶,谢谢您是春德的奶奶。”宾客们笑他的话好像什么都没说。但春德认为此话尽在不言中,暗暗夸了两个人,她挺得意,很满意。

      春德生大女儿的时候不太顺利,奶奶照顾她月子周到细心,自己却病得毫不经意。她和荔枝树都老了。二女儿出生后春德便半赋闲在家,盯项目之余陪着奶奶在菜园旁栽种黑醋栗灌木、山百合和野玫瑰,围成新篱笆。两个小女孩爱得不得了,钻来钻去捉迷藏。

      何适每周末都回来,伏在地上给女儿当马骑,却比女儿更开心。春德笑他比孩子还幼稚,他不以为然:“那以后我给她俩当儿子。”

      奶奶打毛衣的细针倏地停住,像是她的时针也停在某时某刻。她怔怔地说:“我小时候……父亲好像也这样驮过我。”

      奶奶病倒在她八十四岁的冬天,卧床期间多亏堂伯堂婶他们频繁走动,老人郁郁的心没空去思考消极的事情。春德从前总以为奶奶顶喜欢新鲜事物,但这样的人也许最恋旧。有时候反义词比近义词还要近。春德也发现自己从不介意认识新人,其实是因为这样才可以把许多旧话翻出来再说一遍、两遍、很多遍。

      每个人都是过去的自己,也是新的自己。反复翻晒的人生,总有历久弥新的故事。

      奶奶弥留之际,反复将春德的两个女儿认错。而春德看奶奶,竟也在她脸上看出了曾祖母的痕迹。世间成年人的面孔各异,但婴孩和老人的长相却趋同于一致,难以分辨。大抵人的一生也是这样,先从混沌走向明朗,再渐渐重归朦胧。

      春德忽然想起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并不是那句最有名的“今已亭亭如盖矣”,而是归有光的母亲会在子女哭泣时问:“儿寒乎?欲食乎?”仿佛很多年前有位老人隔着门槛问她是不是冷了,是不是饿了。春德一直以为那声音是奶奶,原来却是曾祖母。

      奶奶一直撑到元宵节后才合眼,为的是不想让孩子以后没法好好过年。她的遗物只有家书一封,随着她一起入葬。没人知道那封信写了什么,但春德知道那一定是爷爷留给奶奶的灵葫咒,她这辈子都很努力乐观地活着。

      后来某年清明,春德带着丈夫孩子回国扫墓,遇到了从法国阿尔萨斯来的客人。是奶奶大姐的后人,他们一直在找失散的亲眷。

      “我外祖母终生都在后悔没把小妹洛洛一起带出去,害她受苦一生。”碧眼黑发的中年人用流利的粤普表达悲戚,可奶奶一生都没有抱怨过苦。春德总觉得奶奶的好处没有遗传给自己,但奶奶其实给了她更宝贵的东西。

      她抱着女儿与丈夫并肩走在回去的山林,茸茸的蒲公英拂过荔枝树叶如素手拨动排钟风铃,清热解毒、乌发壮骨的蒲公英,避寒邪、止腹痛的荔枝核。是这样蓬勃的生命力。

      奶奶只有一句话说错了,人的眼界未必不能长过一生。小女孩们挣扎着逃脱父母怀抱,即便跌跌撞撞却还是坚持步行踏青,亲看那旧芽发新草,春风吹又生。

      春天不再是那一年的春天,却依旧是春天。

      她比她的一生还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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