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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随春落·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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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春德从九岁起开始讨厌自己的名字,不是因为被同学嘲笑,而是某天她翻族谱时看到有关奶奶的词条。
奶奶姓薄,薄洛洛。那时春德已经学了不少五言诗,莲叶何田田,车马何迟迟,奶奶的名字就像某首散佚的汉乐府的句尾,介于念和唱之间,有点越剧慢板的缠绵,又保留了古语入声的短和脆。
春德忽然觉得自己才像个奶奶。
好羡慕堂叔家的两个女儿春意和春深,堂叔只有小学毕业,却能取出不让孩子羞惭的名字。最讨厌上课前老师看名簿:春德,春德同学在不在——仿佛骂人像只猪的前缀。真想瘪作一团纸皱巴巴地揉进抽屉,这种一眼就能看清人数的班级有点名的必要吗!
同桌吴智强看透了春德的心,放学时小跑着跟在她后头:“换个思路想想嘛,你好歹姓春,如果你是我本家呢?”
春德瞪大眼睛脑袋后仰,深以为然。俩孩子你一句我一句地废话,才出校门就看见了正和麦芽糖小贩唠家常的老太太。她是细长身材,和人说话的时候微微弓腰,压弯了她的笑纹。
奶奶总是在学校门口等春德。
两年前,春德的爸妈难得夫妻同心地携手把家砸了,她因此被奶奶接回乡下老家住。老家是真老,据闻已有九十高寿,建在半山腰,傍着一泓小溪,倒是山水俱佳的妙处。宅子是木头榫卯的主结构,墙体很久没有粉刷,姜黄姜黄的,霉菌像洇开了墨,自成棱角和曲线,令墙面如同浸过草汁的山水绢本画。春德无聊的时候就在上头涂鸦,奶奶扫地经过,居然没有怪她,还说:“有山有水,小德又画了人,真好。”
春德听懂了奶奶的寂寞,再也没开口问什么时候能回自己家。
起初奶奶担心春德不会讲方言而被新同学孤立,但她却通过分发城里带来的玩具成功打入组织内部,稳扎稳打地爬到食物链顶端。吴智强收了春德的高达,将“太太”牌泡泡软糖回赠给她。春德不好意思直说这个牌子其实叫“大大”,但不说又难受。她有同理心也有小市民的虚荣,翻遍村里的小卖部终于买到一袋正品,趁体育课排队翻栏杆的间隙分了几粒给吴智强,后者嚼着嚼着就大皱其眉:“你这是买到假货了吧?名字不对,味道也不对!”
春德也塞了一粒到口中,嘴角忽就抽搐起来。味道果然不对。她买到的居然是山寨品的山寨,反而把商标写对了,真是岂有此理。吴智强吹出的泡泡啪的一声糊在脸上。
得来的食物只是在胃里短暂地存在过,送出的玩具却是永久地失去了。春德有点后悔一时脑热把八岁的生日礼物也送出去,而且忘记送给了谁。那是一套很精美的棕榈木小摆件,有杯有碗,还是妈妈去马来西亚出差带回来的。棕榈树是什么样的呢?地理书说它分布于亚热带,生物学说从古新世时期起它就存在。但无论如何,它一定不比自家院子里爷爷奶奶一起种的荔枝树那样枝叶蓊郁,密密地藏住人——奶奶攀着枝干,呼唤春德摘荔枝。
春德请同学来家里吃,果子肉少核大还有些酸涩,但对于零食都是奢侈品的孩子们而言却很香甜。奶奶将吃剩的果核洗净,用铜耳勺挖成挑水桶的形状,中药里面避寒邪、止腹痛的荔枝核,变成一串小桶挂在春德的窗棂上,像排钟风铃,奶奶说能护佑她一整年不生病。春德立刻就忘了那套棕榈木杯碗,她不要缥缈的空间和时间,她更热爱当下的一切。
分享荔枝的豪举再次巩固了春德在同学间的地位,但奶奶还是每天放学都来接她。慢慢地春德发觉奶奶不是怕自己被欺负,她只是留恋这条路。
一条从前她走过,后来却断掉的路。
2
奶奶的祖辈是满清最后几批翰林,跟着张香帅一起办过汉阳铁厂。她是家中幼女,一出生就交给阿嬷喂养,和父母隔了三进的院子。大家族什么都要按规矩来讲,天伦之间反倒不如寻常人家亲厚。除了阿嬷,她就是和大姐最亲,大姐比她大十多岁,一直抱到她上了民办小学才嫁去两广,后来又跟夫家去了法兰西。再后来战火从东北蔓下来,把一家人烧散了,奶奶四处颠沛,直到在这里安了家。
没有念完中学成了奶奶一生的遗憾,这个遗憾也反过来成就奶奶的一生。所以她推拒家底殷实的男子的求亲,选择和爷爷自由恋爱。春德看过他们的结婚照,那年代的人照相不看镜头,目光斜斜地撇在一旁。爷爷有学问,是个斯斯文文的书生相,侧脸捺出瘦金体的颌线,奶奶遂被他衬得像丰美的颜楷。他们的幸福写在脸上。
可爷爷走得太早,早到还不足三十的年纪。他瞒着家人参加志愿军,永远留在了北纬四十度的山峦。战友送回爷爷的绝笔家书,曾祖母闻之气厥,是奶奶含泪收下讣告。
春德和曾祖母不亲,并非因为曾祖母去世时她年龄尚小。那是个过分严肃的老太太,藤椅是她的宝座,拐杖是她的权柄,硬邦邦地如臂使指、发号施令。春德还在学习吃饭的年纪被她用竹筷狠狠敲过手指,骨头撞骨头,硬碰硬,痛得要命,她简直忘了哭,曾祖母拍桌厉声道:“吃米不扶碗,来日去讨饭!”
那时春德虽然听不懂方言,却隐约明白曾祖母其实是在生气自己是三代单传的拦路虎,是个女孩。老太太儿孙绕膝的盼望在奶奶那里无法实现,便又将目光聚焦到了春德妈妈的肚子上。妈妈嘴上答应着,往后却很少再抱春德回老家。
只有寒暑假,爸妈乐得清闲将春德丢给奶奶。春德睡眠习惯不好,三四岁了还会闹觉,连院子里的一圈乌眼鸡都偃旗息鼓了,她还哼哼唧唧地翻来覆去。奶奶隔着门槛低柔地问小德是不是冷了,是不是饿了。春德睡眼迷糊地否认,心却渐渐静下去,因为熏焚的线香有梦的味道。
奶奶有烧线香的习惯,在物质匮乏的年代被曾祖母视为封建小姐的阔绰病。但奶奶并非是在物质上穷讲究,老家的床帐都是她用衣料碎布缝合而成,她常服的缝补痕迹其实更多。奶奶后来跟春德解释,大概是因为从前家中大姐喜欢线香,也可能是母亲,或者阿嬷……其实是谁都无妨,人们容易忘记过去发生的事,却会记住那时的感受。在春德的记忆里,奶奶生来就是奶奶,但她却也曾是别人家心爱的小女儿。
点了老山檀,奶奶会拣一本书读到饭点。堂婶表叔串门的时候会调侃她还保留着资本家气派,书读得越多想得越多,日子就过得不踏实,是最不划算的事。
“总要有点寄托和坚持的。”
这句话没有主语,没有先入为主的说教语气,却是奶奶教会春德的第一课。
3
春德升初中那年,奶奶用积蓄给她买了一台电脑。白白胖胖的大肚子屏幕横坐在书桌上,生怕别人不知道它价值万贯。
于是大家纷纷来劝,说奶奶赶时髦,这钱花得太不值。小孩用电脑学习都是借口,一旦沉迷游戏,这辈子可就毁啦。你看那些街机厅,多少年轻人一步步被烟和酒浸淫。奶奶笑着用言语推回去,进门的时候春德来不及关游戏,火急火燎地将电源插头直接拔掉。
“我看你没存档呢。”奶奶说完这句,两股热气嗞嗞冒起,分别从电脑主机和春德脸颊蒸发出去。
春德的成绩非常一般,和她是否玩游戏并不存在因果关系。好像一个人的顶点就在那里,再怎么努力也只会碰壁。而且女孩到了青春期,模样也基本决定,几乎没有逆风翻盘的可能性。对于爷爷的智慧和奶奶的美丽,遗传方面春德一直是重在参与,好在她乐天知命。
上了高年级之后,奶奶不再来接送春德。因此那天在中学校外看到奶奶,春德就猜到她大约是有话要说。
有话要说,却又不能直说。春德先是陪着奶奶在便民商店买了草虾和鸭蛋,回家要翻越小半座山,山路似羊肠,所经多芳草,奶奶遂开始念叨,这是鹅不食草,捣碎了用食盐拌匀,塞到鼻孔里可以治鼻炎。那个叫白毛藤,叶片有长长的白色柔毛,洗净晒干之后和忍冬、五加皮一起泡水,对关节病患者很好……
那时仙剑奇侠传风靡全国,封皮手绘李逍遥和赵灵儿的游戏安装碟是吴智强借给春德的。她玩得很快,在迷宫里丢三落四,所以直到第三遍通关的时候才被朋友告知,扬州城郊意外身亡的古董商的布包,要交还给他远在京城的妻子宋氏,宋氏会将包里最珍贵的紫金葫芦相赠。主角学会灵葫咒,从此收妖魔于葫中,炼制各类丹药。奶奶无疑就会那道灵葫咒,不知名的花草鱼虫在她股掌之间都能炼出十全大补丸,保护家人无病无灾。奶奶好像无所不能,她就是无所不能,仿佛才念完《增广贤文》就直接读会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是生活迫使她突然懂得,突然深刻。
奶奶剃着虾线剥蛋壳,春德为她淘米和生火。红砖灶膛里的柴火不能聚在一块儿,要以搭房子、建楼阁的方式去堆树枝和秸秆,这样氧气才有空间进来。燃烧需要氧气,人也需要,不是什么东西都要紧紧凑在一起才算好。奶奶说爸爸和妈妈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要分开。
奶奶的话是陈述句,不是电视剧里常有的“你想跟谁”的询问。春德心想,啊,原来妈妈不要我。
一个村里没有秘密,一个家族更没有。春德从流言蜚语中抓住了妈妈再婚对象的影子,是她的同事,两人时常一起办事出差,处出了感情。春德不由得想起那套棕榈木的杯碗,一阵恶寒,还好送掉了。抹了把眼泪,还好还好。
妈妈的名声越传越不像话,构陷一个外姓人成了亲戚们为自家抱不平的共识。奶奶却始终在为妈妈说话:“小王懂事能干还有教养,我家春山脾气不好,又不会疼人,和小王话说不到一处……总不能耽误人家后半生。”
那奶奶自己的后半生呢?爷爷走的时候她才二十多岁,误了一辈子。
每年清明雨前奶奶都会做祭祀用的清明果,深绿的艾蒿捣烂取汁,和糯米粉糊擀成皮,包进调好味的笋丁和肉馅,在手中窝成团状的圆。青团安静地卧在竹匾里,像一个个生了苔的坟包。奶奶的一生葬在里头。
“奶奶后来为什么没有改嫁呢?是因为太奶奶的缘故吗?”春德挑了一个品相差的清明果,正要放入口中。
“是啊。”奶奶将春德手中的果子取走,换了一个完好的给她,“那时我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是你太奶奶主动问我要不要走,离开这里,还有大把光阴。”
“听到这句话,我就想,我就想着啊,我要留下来。”
4
春德越想越觉得奶奶性子太软,安知那是不是曾祖母先发制人的攻心策略呢。因为至今还记得手指被筷子敲打那种头皮发麻的痛,因此她的臆测抱有很可耻的小人之心。
奶奶却说:“太奶奶并不只是严厉,一个人的缺点往往是优点的另一面。你曾祖是那一辈人的老大,却只有你爷爷一个老来子。农村人半截身子都埋在土地里,人丁就是话语权。孤儿寡母多容易遭欺负啊,但你太奶奶单是往堂厅的椅子一镇,所有人都跟着她拐杖的方向走。”
“我母亲是个小脚妇人,吃饭的时候如果父亲不高兴,一家子都得立刻站起来听候发落。有回母亲站得太急,脚下不稳摔倒了,婢子阿嬷全都涌上来,但我父亲连目光都没有偏动。”
“所以和你太奶奶在一起,我会觉得女人也可以有另一种体面的活法,可以自己选择的活法。”
选择不是容易的事,但能做选择这件事本身就是它最大的价值。上了高中便要进城,春德舍不得奶奶,何况村口就有技校:“我这成绩上高中也是浪费钱,不如学一门手艺,每天傍晚放学还能帮奶奶买打折的菜。”
院前就是一畦绿油油的田地,奶奶漫听春德蹩脚的借口,割了一大捆卷心菜掬到她手里。
让春德读高中这件事奶奶很坚持,连跑到内蒙古投机的爸爸都特地打回电话做说客。行李足足收拾了四大包,一包是带给城里堂伯的土产,接下来的高中生涯春德都将寄宿在他家。
春德难民一般沉重地到达城东汽车站,却受到英雄似的礼遇。堂伯喜欢小孩,孙子春江也养在膝下,和春德差不多大,却要叫春德堂姑——春德家这一支生孩子都晚,差了近一个辈分。所以后来听闻春江谈恋爱,春德立刻产生了就要被人叫姑婆的压迫感。
春德没有辜负对自己的预言,高中三年果然约等于浪费钱。痘痘生了满脸,人也瘦了一圈,堂伯却在高考成绩出来后鼓励她:“大专也好哇!春江那崽子高中都读不完呢。”奶奶在谢师宴上给了春江和他女友很厚的红包,又被堂伯悄悄塞回春德的口袋。
大专学的电子信息工程,春德决心好歹要对得起奶奶从前给买的那台大肚子电脑。虽然那台老机子被拆成零件贱卖了去,化作购买资金的一小部分压缩成纤薄的笔记本躺在春德宿舍的桌上。但奶奶的爱从来没有打折。
奶奶让春德不要一逢节假日就往老家跑,她身体很好,每天五点准时起来照顾鸡鸭和秧苗。年轻人应该出去多交际,见世面。春德却退掉了妈妈给她定的北欧飞机套票。妈妈很难过,惋惜她看不到挪威延绵两万五千公里的吉兰格峡湾和芬兰萨利瑟尔卡镇木屋别墅的门前雪。春德心道我怎么没看过,眼前奶奶的皱纹和白发比遥远的峡谷和冬雪更深、更静。
但她没有说出口,不想承认自己记仇,遂回复让妈妈玩得开心。
过得也开心,一生平平安安,健康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