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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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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展之后的几天,伦敦的天空又恢复了它愁眉不展的灰调。
但裴应的心境,却像是被那日的浅金色阳光永久地镀上了一层暖意。
尤其是当她每次出入公寓地下车库,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瞟向那个专属车位时,一种隐秘的、如同发现宝藏般的窃喜便会悄然浮上心头。
原来她们住得这样近。近到可能共享同一缕从窗外透进的晨光,近到可能在同一时间听到楼下街道传来的相同车鸣。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平静心湖的糖果,缓慢地溶解,甜味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连带着看那些枯燥的K线图都顺眼了不少。
李程颐显然察觉到了她这种持续性的、莫名晴朗的心情。
“喂,你最近是不是炒股赚大钱了?”午休时,李程颐咬着吸管,狐疑地打量着她,
裴应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指尖转着一枚硬币,阳光透过窗户在她指间跳跃。“天气好,心情自然就好。”她随口敷衍,视线却飘向窗外
李程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看到灰蒙蒙的天空和湿漉漉的球场,撇撇嘴:“对了,电影夜别忘了啊,周六晚上,秦舒舒说帮我们都占好位置了。”
周五下午没课,裴应路过美术馆展厅,鬼使神差的平时对艺术不感兴趣的她,又走进画廊想去看一下《束缚与风》。没想还没看到画,就看见一个清丽的身影背对着自己。
薄沁妍正站在《束缚与风》前,指尖轻轻抵着画框边缘,侧脸在展厅的冷光里显得格外白皙。陈梨溪站在她身边,手里捧着本画册,偶尔低声说句什么。
“又来看这幅画?” 裴应放轻脚步凑过去,尽量显得不经意。
薄沁妍转过头,浅褐色的眼睛闪过一丝惊讶:“路过。刚才听讲解员说,画家晚年回了当年的画室。”
“那他算不算等到了?” 裴应问,目光落在画角那抹白色上 —— 上次她说这是 “没方向的风”,此刻倒想听听对方的答案。
薄沁妍的视线重新落回画上,声音轻了些:“算吧。有些方向,不是找出来的,是等出来的。”
没有多余的解释,却像句话卡在裴应心里。她想起星尘展里光错落在对方身上,想起此刻对方指尖轻轻划过画框的动作,忽然觉得,薄沁妍也在等什么 —— 或许是等某阵风,能吹开她那层看似完美的壳。
她们信步走到上次没细看的当代艺术展。这儿更怪,旧衣服堆成山,黑盒子哗哗放着雨声,还有一面贴满彩色便签的墙,写满了形形色色的“遗憾”。
裴应抄起支马克笔,碰碰薄沁妍的胳膊:“不写点啥?”
薄沁妍转头,看见递到眼前的笔,反而浅浅一笑:“你呢?准备写什么?”
裴应愣了两秒,抓过笔在一张黄色便签上唰唰写下几个字“啪”地贴在最角落。
薄沁妍凑近些,目光扫过角落。黄便签上,是裴应有点张牙舞爪的字:「希望风别停」。
她没说话,只另取一张蓝色便签,提笔写下。字迹清秀,却带着股韧劲:「风会等愿意追的人」。
裴应抬头看向薄沁妍。对方刚好也在看她,浅褐色的眸子里带着点笑意,不是礼貌的那种,是真的、像冰雪化了的笑。
这一刻,裴应忽然觉得,美术馆里的冷空气好像都暖了起来,松节油的味道也变得好闻了。
“你平时喜欢什么样的风?” 薄沁妍忽然问,声音很轻。
“随便。” 裴应说,“只要不是被关着的风就行。”
薄沁妍笑了笑,没再说话。
周六傍晚,天色尚未完全暗透,校园里那片用于夏季剧场的草坪上已经聚了不少人。
白色的幕布支棱起来,空气里飘着青草割过后特有的清新气息,混杂着爆米花和热狗的暖腻香味。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坐在自带毯子或折叠椅上,气氛轻松喧闹。
裴应到得不早不晚。她一眼就看到了秦舒舒她们——位置确实很好,就在幕布正前方稍偏一点的地方,铺着几张厚实的格纹毯子。
薄沁妍已经到了,正微微侧头和身边的陈梨溪低声说着什么。秦舒舒则正指挥着苏意和李程颐把带来的零食和饮料摆开,大小姐派头十足。
裴应走过去,脚步刻意放得随意。秦舒舒抬头看见她,扬了扬下巴:“来得正好,帮忙拿一下那个袋子。”
语气自然得像使唤自己人。裴应挑挑眉,倒也没反驳,弯腰拎起那个装满了瓶装水的袋子。
薄沁妍听到动静,转过头来。暮色四合中,她的面容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依旧清亮。她的目光在裴应脸上停留了一瞬,便淡淡地移开,落在了幕布上,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下来的是谁。
“裴应,坐这边!”李程颐热情地招呼她,拍了拍自己和苏意旁边空着的位置。那个位置,恰好离薄沁妍隔了一个秦舒舒。
裴应心里啧了一声,面上不动声色地坐下。位置不算理想,但好歹是在同一个圈子里了。她接过苏意递过来的一杯热茶,道了声谢,目光却像有自己的意志般,总往薄沁妍那边溜。
一个身影向他们走过来,那是一个穿着得体、长相清爽的男生,裴应有点印象,似乎是学生会的风云人物,好像叫……马克?还是马修?
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目标明确地走向薄沁妍。
“嘿,Chinz,没想到你也喜欢露天电影?”他声音温和,带着熟稔的招呼,“我和几个朋友在那边,”他指了指稍远一些的位置,“位置还不错,要不要一起?顺便讨论一下下周学生会的活动安排。”
这话说得颇有技巧,提出了邀请,又找了个公事化的借口。
薄沁妍闻声抬起头,她礼貌微笑,疏离而周到。“谢谢邀请Mark,不过我和朋友们已经约好了。”她目光轻轻扫过身边的秦舒舒、陈梨溪等人,姿态自然,“而且,今晚想好好放松一下,暂时不谈公事。”
她的拒绝清晰明确,却又给足了对方面子,让人挑不出错处。
Mark脸上的笑容不变,只是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他很快调整过来,“当然,当然,享受电影最重要。那不打扰了,祝你们观影愉快。”他朝众人点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这个小插曲并未掀起太大波澜,大家似乎都习以为常。
坐在裴应旁边的秦舒舒凑了过来,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沁妍在学校里可是很受欢迎的。像Mark这样的太多了。”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了然,
“不过啊,沁妍在这方面向来界限分明。不表白的,她还能维持基本的友好,就像刚才那样。但只要有人敢跨过那条线表白……”秦舒舒做了个“咔嚓”的手势,撇撇嘴,
“立刻就会被礼貌地请出她的社交距离之外,再无例外。所以大家都只敢远观,没人敢真的上前。”
电影开始了。《罗马假日》的黑白光影流淌在幕布上,奥黛丽·赫本的灵动的身影吸引了大部人的注意力。周围的谈笑声渐次低落。裴应对这种老式浪漫喜剧兴趣不大,她的注意力更多集中在身边的环境,尤其是左手边隔了一个人的薄沁妍身上。
电影演到安妮公主偷偷跑出使馆,在罗马街头狂欢时,观众席发出阵阵轻笑。裴应注意到,薄沁妍似乎也很喜欢这段,嘴角一直带着一抹极淡的笑意。
当格里高利·派克扮演的记者出现时,秦舒舒侧身倾向薄沁妍,用气音调侃句什么,薄沁妍侧过头,似是嗔怪的看了秦舒舒一眼,笑意加深。
这种朋友间亲昵的小动作,让裴应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她像个隔着玻璃窗看别人家温暖灯火的孩子,能感受到那份暖意,却无法触及。她下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纸杯。
秦舒舒靠了过来朝她抬了抬下巴:“没想到你真会来,还以为你嫌这种热闹没意思。”
“偶尔也想看看老片子。” 裴应淡淡回了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旁边飘。
秦舒舒的声音带着点探究,“那要不咱俩换个位置?让你看得更清楚点?沁妍可是难得赏脸来这种人挤人的地方,上次露天音乐会我怎么请都请不动她。”
“不用。”裴应稳住声音,目光重新投向幕布,“我在这儿看得挺清楚。” 秦舒舒这话听着像好意,又像是一种试探。她能感觉到,旁边薄沁妍似乎也微微侧了侧头,可能听到了这话。
过了一会,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以前看过《罗马假日》吗?” 薄沁妍忽然低声问。裴应回过头看秦舒舒凑去了陈梨溪旁边不知道在说什么。薄沁妍坐到了身边。
裴应侧过头,对上她近在咫尺的侧脸轮廓。“看过几次,在家里。”
“我第一次看,是在爷爷的书房。”薄沁妍的目光依旧落在银幕上,声音像是浸透了回忆,带着一丝飘渺,“他说,公主的选择才是清醒的——责任与自由,从来不能两全。”
裴应愣了愣,看向她:“那你觉得,她后悔吗?”
薄沁妍沉默了会儿,才缓缓开口:“不知道。但她至少试过了,不是吗?就算只有一天,她也真实地触摸过自由的模样。”
一阵夜风毫无预兆地卷过,薄沁妍的毯子被风吹到裴应脸上,视线骤然被阻隔,带着对方身上独有的淡香。
裴应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几乎是同时,另一只微凉的手也探过来,指尖在柔软的羊毛织物上猝不及防地相触。
那只手迅速缩了回去,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裴应指尖残留的、那一瞬温软的触感,却无比清晰。
她将毯子从头上取下,递还过去,自侃道:“这风专门攻击我。”
薄沁妍接过毯子,没说话,重新裹好。目光重新投向银幕,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从未发生。但裴应看着她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条,和那在明明灭灭光影中的侧影,忽然觉得,这个会因为电影台词而动容的她,比那个任何时候都完美无瑕的薄家长女,要真实得多。
电影接近尾声,公主在记者会上说出“每个城市都有其独特之处,令人难忘”时,裴应清晰地听见身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她转头望去,恰巧捕捉到薄沁妍眼中一闪而过的、如同星子坠落般的水光,待她想要看清时,那双眸子已迅速恢复了平时的清明与平静,仿佛那瞬间的动容只是光影制造的幻觉。
电影散场,人潮涌动。夜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
大家收拾好东西,准备各自离去。裴应状似无意地踱到正在系围巾的薄沁妍身边,语气随意地开口:“一起走回去吗?”
“我们好像住得挺近的。”她顿了顿,还是补上了最后这句,目光带着点试探看向薄沁妍。
薄沁妍系围巾的动作微微一顿,浅褐色的眸子在夜色中看向裴应,闪过一丝了然的微光,只是轻轻颔首:“好。”
两人并肩而行,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社交距离。谁也没有刻意寻找话题,只有脚步声在寂静的街道上交叠回响,与风吹落叶的簌簌声交织成初冬夜晚独特的韵律。
越靠近河岸街,行人也愈加稀少。泰晤士河的潮湿水汽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带着凉意。她们转进公寓所在的那条相对僻静的街道,远远已经能看到那栋熟悉的建筑轮廓。
走到了公寓楼下。暖黄色的门厅灯光洒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与外面的清冷夜色形成了鲜明对比。
两人不约而同地在门口停下脚步。
“谢谢你送我回来。”薄沁妍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往常的疏离。她抬手,准备去按门禁密码。
“薄沁妍。”裴应忽然叫住她。
她动作停住,回眸,带着一丝询问。
裴应看着她被灯光柔化的清丽脸庞,到了嘴边的话在唇齿间转了个弯,最终化作一句简单的:“晚安。”
薄沁妍似乎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唇角极淡地向上弯了一下,“晚安,裴应。”
周一早上,裴应起了个大早。好久没有对上学那么充满期待了。她站在自己那栋楼的门口,初秋的晨风带着凉意,阳光穿过梧桐叶,洒下斑驳的光点。她心里并没抱太大期望,只是存着份侥幸。
当那抹熟悉的身影从不远处的门厅出现时,裴应的心跳还是不争气地快了半拍。
薄沁妍手里拎着杯咖啡,路过裴应身边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顿。她似有惊讶,又像是意料之中。
“早。”裴应赶紧出声,声音带着点晨起的沙哑。
薄沁妍转眸看她,清晨的光线在她眼中显得格外清透。“早。”她回应道,“今天似乎没那么冷。”
“嗯,阳光挺好的。”裴应顺势跟上她的脚步,两人自然而然地并肩,沿着河岸,梧桐树叶在头顶沙沙作响,偶尔有风吹过,带着秋天特有的、清冽又温暖的气息。谁也没再多说话,但一种无形的、微妙的默契,似乎已在这晨光中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