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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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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敦的晨光透过霍布森先生文学课教室高大的彩绘玻璃,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裴应支着下巴,目光落在前排那个挺直的背影上。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摊开的书页边缘摩挲,思绪却飘到收到的那对银色齿轮袖扣上。精致的金属触感仿佛还留在指腹。心想怎么还没到下周三,她想带上这个袖扣的心都要按耐不住了。
下课铃响,人群开始挪动。裴应懒洋洋地合上书,见薄沁妍和陈梨溪并肩走了过来。
“裴应。“薄沁妍停下脚步,”今天艺术课的地点改了,下午要去草坪写生。”
裴应挑眉,站起身:“知道了。”
艺术课的老师是位颇有浪漫气质的中年女士弗格森夫人,她今天将课堂设在了与学校相连的、一片面向皇家植物园的草坪。深秋的阳光失去了夏日的烈度,变得温煦而慷慨,洒在已经开始泛黄的草地上。
“孩子们,”弗格森夫人挥舞着手臂,声音带着感染力,“今天我们不画石膏像,不画静物。就画你们眼前的一切——树木、天空、光影,或者你身边的同学!捕捉秋天的气息,用你们的笔触表达内心的感受!”
秦舒舒拉着苏意和李程颐占了块阳光好的地方。陈梨溪和薄沁妍两人坐在一起,一个朝向一棵形态优美的橡树,另一个选择能望见棕榈温室圆顶的方向。
裴应在薄沁妍侧后方坐下,画板的角度刚好能将薄沁妍纳入视野。她对风景写生没太大兴趣,但此刻阳光和微风,加上前方专注的背影,让这宁静显得不那么无聊。
她拿起炭笔,在粗糙的纸面上随意划动。
线条起初杂乱无章,渐渐地,勾勒出一个低头凝视画板的轮廓,挽起的发髻下露出一段白皙的颈项,肩背的线条挺拔而柔和。她画得心不在焉,笔触带着她特有的散漫不羁,却奇异地抓住了那份沉静的气质。
弗格森夫人踱着步子,穿梭在学生们中间,时而指点,时而鼓励。
弗格森夫人踱步过来,先是在薄沁妍身后驻足片刻,眼中流露出赞赏。薄沁妍的画面上,秋日园林的景致被严谨而细腻地呈现,光影处理得极其精妙,色彩过渡自然,完全符合学院派的审美标准。
“非常棒,Chinz,技巧无可挑剔。”弗格森夫人称赞道。
接着,她走到裴应身边,看向她的画板,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表情。
那画面上,背景的树木和天空被极度简化,近乎抽象的笔触渲染出秋日的寥廓,而前景那个低头作画的少女身影却被着重刻画,虽然笔法简练,甚至有些粗糙,却充满了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专注感。
“裴,”弗格森夫人摸着下巴,语气复杂,“你的透视和结构……嗯,很有‘个人特色’。
但是……”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这种未经雕琢的、强烈的主观视角……很有意思。你看到的,似乎不是客观的风景,而是风景中的‘焦点’。”
裴应抬起头,对上弗格森夫人探究的目光,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前方——薄沁妍不知何时也微微侧过头,浅褐色的眸子在她那幅“焦点”明确的画作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转了回去。
课程在持续的阳光和逐渐加强的秋风中结束。学生们开始收拾画具,薄沁妍将完成的画作小心地收入画夹。
裴应看着画板上那张炭笔素描,歪头端详了两秒,随即漫不经心地伸手,利落地将其从夹子上撕下,随意地折了几折,塞进了外套内侧的口袋里,仿佛那只是张无关紧要的草稿纸。
“回公寓?”裴应拎起自己那套几乎没怎么沾染颜料、簇新得可疑的画具,走到正在拉上画具箱拉链的薄沁妍身边,语气是惯常的、带着点懒散的随意。
薄沁妍拉好拉链,提起箱子,才抬眼看向她,目光掠过她空着的双手和那个看起来依旧整洁如初的画具包:“今天先不回。”
裴应挑眉,等待下文。
薄沁妍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最终还是说道:“要去个地方。”
这话语里留出了一道明显的缝隙。
裴应几乎是立刻就捕捉到了这丝微妙的气息,她向前一步,很自然地接过了薄沁妍手中那个看起来分量不轻的画具箱,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无数次。“正好没事,跟你一起去。”
这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薄沁妍看了她一眼,对于画具箱被接过去的行为,她没有表示拒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算是默许。然后转身,朝着与公寓区相反的方向走去。
裴应拎着两个画具箱,跟在她身侧半步之后的位置。她没有追问要去哪里,只是享受着这种心照不宣的跟随。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铺满落叶的小径上,时而分离,时而交叠。
她们没有走远,只是绕到了学校另一侧、与皇家植物园仅一墙之隔。
这里的树木更加高大茂密,人烟相对稀少,更显静谧。秋色在这里被渲染得更加淋漓尽致,金黄的银杏叶如同碎金般洒落,火红的枫叶层层叠叠,脚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发出“沙沙”的、令人心安的低语。
走到一棵需要两人合抱的、树皮斑驳的古老梧桐树下,薄沁妍停下了脚步。她拿出了一个印着某家高端有机宠物店logo的小密封袋,里面装着色泽鲜亮、形状规整的猫粮。
裴应惊讶的看向薄沁妍这套显然不是临时起意的装备。
薄沁妍走到盘根错节的树根旁,对着旁边一丛茂密的、带着尖刺的冬青灌木,轻轻发出了几声短促而柔和的呼唤声,不像是在叫名字,更像是一种熟悉的、彼此确认的暗号。
片刻的寂静后,灌木丛深处传来细微的窸窣声。紧接着,一颗警惕的、有着对称玳瑁花纹的小脑袋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先是机警地扫视四周,落在薄沁妍身上时,瞳孔明显放松了些许。
它犹豫了一下,才慢慢踱步出来,是一只体型匀称、毛色混杂却意外有种和谐美感的玳瑁猫。它走到薄沁妍脚边,亲昵地、带着依赖地用脑袋和身体侧面,反复蹭着她的小腿,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响亮的“咕噜”声。
“你常来?”裴应将画具箱轻轻放在干燥的草地上,也想靠近猫,但是又怕吓到猫。
薄沁妍蹲下身,将猫粮倒在一片干净的大叶子上。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她身上投下跳跃的光斑,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柔地抚摸着猫咪的脊背和下巴,脸上一片柔和。
“去年冬天最冷的那几天发现的它,缩在暖气管道口,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几乎冻僵了。”薄沁妍的声音也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正在安心进食的小生命,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怜悯,“我时不时来投喂一下。”
裴应看着那只对自己这个陌生来客依旧保持高度警惕、只肯全然信任薄沁妍一人的猫,心里好奇、想要靠近却又被无形屏障阻隔的微妙挫败感。她试图地向前挪动了一步,试图看得更清楚些。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那只正在享受美食和爱抚的玳瑁猫立刻警觉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瞳孔缩成一条细线,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充满警告意味的“呜呜”声,背部的毛也有些炸起。
“它怕生,”薄沁妍抬头看了裴应一眼,手上安抚猫咪的动作未停,“需要耐心。”
需要耐心。
这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裴应。她看着阳光下这构成一幅宁静油画的一人一猫,看着薄沁妍眼中那份难得流露的、不设防的温柔。
忽然意识到,想要靠近这只警惕的猫,和想要真正了解薄沁妍一样,都需要同样的耐心。
试图靠近一个看似被规则、责任和清冷外壳紧紧包裹,实则内里藏着不为人知的柔软与温暖的存在。而“耐心”,似乎是穿过那层层无形屏障、抵达核心区域的、唯一且必需的通行证。
她没有再试图靠近,只是重新靠回树干,静静地注视着。
猫咪很快吃完了食物,意犹未尽地舔了舔爪子,又用脑袋使劲蹭了蹭薄沁妍的手心,像是在表达感谢,然后才转身,敏捷而无声地重新消失在深绿色的灌木丛中。
薄沁妍站起身,从手提袋里拿出湿巾,细致地擦了擦手,神情已恢复了平时的淡然与疏离,仿佛刚才那个温柔蹲踞、与流浪猫低语的女孩只是阳光制造出的幻影。
“走吧。”她说着,目光扫过被裴应放在地上的画具箱。
裴应弯腰拎起箱子,跟上她的脚步。
夕阳沉得更低,将天边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色,也将两人的影子拉扯得更加修长,紧密地交融在铺满金色落叶的小径上,仿佛再也难以分割。
裴应侧头,看着身旁人沐浴在夕照余晖中、线条愈发柔和的清丽侧脸,感觉心底某种模糊而强烈的冲动,正如同藤蔓般悄然滋长,变得日益清晰、坚定,且势不可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