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畏寒》水亦弓

8、第 8 章

　　语文课上学到的文化常识写道：印章和篆刻又称为金石。金石通常比喻事物的坚固、心志的坚定和忠贞。而互盖印鉴就像交换信物一样，具有契约的意味。

　　虽然林灿和詹宁互相盖章并算不得什么契约。但自那两枚印盖在彼此册子上的顶端后，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便如同篆刻的刀痕，深深浅浅而清晰地留在了二人之间。

　　高一遇上了90周年校庆，每个班要排演节目，詹宁作为文艺委员首要负责起了这件事情。要准备的东西很多，时间并不是那么宽裕。

　　这天，詹宁发现之前准备的背景音频有些小问题，需要修改。林灿主动揽下了修改音频的活儿，他找了老师借笔记本电脑，准备在晚自习的时候修改。

　　康元希有些愤愤不平地在旁边说，“哎，我也会剪啊！怎么不让我晚自习玩电脑？”

　　林灿眼皮都没抬一下，手指在借来的笔记本上敲着，“晚上要默写《赤壁赋》，我中午找老师提前默完了。你嘛……”他终于瞥了康元希一眼，“晚上能行吗？”

　　“我靠？！”康元希瞬间炸毛，脸上的轻松荡然无存，只剩下焦虑。“什么时候通知的啊？”

　　“上周就说了。”林灿语气平静，脸上仿佛写着让他自求多福几个大字。

　　康元希哀嚎一声，火急火燎地翻书去了。

　　恰巧那天网购的衣服也到了，詹宁要带着人去领，然后直接在宿舍分发。

　　晚自习默写一结束，她便招呼人去拿衣服。离开教室时，林灿还在专注剪辑，旁边围着几个帮忙的同学。她随口问了一句，他们说快剪好了，她才放心离开。

　　那天一直有些闷热，一丝风都没有。詹宁在宿舍分发完最后一件衣服时，窗外大雨突然倾盆而下。

　　詹宁抹了把汗，目光扫过人群，她突然注意到刚才那几个和林灿一起剪音频的人，此时已经出现在了宿舍里面。

　　她上前问了一句，“你们音频都改好了？”

　　“没有呢，一直有个小问题，要下载一个插件才能改好，但是下载太慢了，班长让我们先撤了。”

　　“他还在改啊？”詹宁声音陡然提高，混合着外面的雷雨声，似乎带着一丝焦急。

　　“嗯……”那几个人终于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毕竟此时外面的雨，好大。

　　詹宁难以置信，语气中带着不解和轻微的责备，“你们怎么不等他一起回来呢？”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反而越下越急，狂风卷着雨点打进窗户，又一道惊雷在天空炸开。

　　詹宁忽然顾不上别的了，趁着宿舍门禁关闭前半小时，她又拿了一把伞，打着伞一路冲往教学楼奔过去。

　　当她气喘吁吁冲到教室时，刚好在走廊看见教室那间亮着灯的教室的灯光‘啪’地一下熄灭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锁好门转过身。

　　昏暗中，林灿的动作骤然停住，他的脸上依稀是有些意外的表情，显然没料到会在此时看见她气喘吁吁地奔来。

　　詹宁又快步走了几步，努力把气喘匀，把手上那把伞递给了他，“雨太大了，我……怕你没带伞。”

　　林灿的目光扫视她被打湿几分的肩膀和裤脚，眼底的惊愕沉淀下去，变成一抹复杂，接着他说，

　　“谢谢。我确实没带，不过……我在教室后面找了一把没人用的旧伞。”

　　詹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看到他手上拿了一把深色的折叠伞。

　　一股迟来的尴尬和自作多情的窘迫涌上来：是啊，教室里面怎么会缺伞呢？

　　她有些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企图缓解一下此刻的尴尬，接着平静地说，“哦……那好吧，快走了，宿舍要关门了。”

　　林灿却一个转身，准备回教室，詹宁不解地问，“你干嘛啊？”

　　他已经从教室后面出来，接着说，“放伞。”

　　詹宁有些懵，问道：“你不打伞吗？”

　　林灿走到她身边，天色昏暗，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听到他有些无奈的声音：“你都来了，我还用别人的伞干嘛？”

　　詹宁后知后觉，是哦。

　　“跑过来累不累？”

　　“还好。”

　　“还好，是累还是不累？”

　　“反正没跑八百累。”

　　……

　　两个人就这样一边聊着一边走回宿舍。

　　几天后，一向只关心学习的班主任破天荒地过问了这件事，也不知道是哪位校领导关于这个校庆有了什么指示。

　　“好好排啊！多方领导都会莅临现场观看。咱们班可不是死读书的班啊，我们文艺委员都是吉他社的，可不能输给其他几个实验班啊。又会学习又会玩儿才是真的优秀嘛！”

　　班主任的话掷地有声，但也许班上大部分人都没有特别在意，唯独詹宁听进去了，她一点也不敢懈怠。

　　从节目构思、人员挑选、反复排练以及后勤道具等几乎都是她一个人扛在肩上。与此同时，学习她也不敢落下，因为快到期中考了，因此她几乎没怎么去食堂吃过饭，总是啃几个饼就对付过去了。

　　邱荣，班上一个高个子男生，最初就是被詹宁“抓壮丁”拉进表演集体的。当时他答应得模棱两可的，大概是不想去但又不想显得自己不合群——毕竟和他玩得比较好的几个兄弟都答应了。

　　这部分的人员每天晚自习前都要单独加练，一直倒也相安无事。

　　直到那个令人窒息的下午，期中考的成绩发了下来。邱荣看到自己的成绩，脸瞬间沉了下去，猛地一起身，不知去向。

　　詹宁在班上问了好些人，又出去找了一阵也见不到他，只能喊林灿也去帮忙找找。

　　正焦头烂额的时候，那个熟悉的高个身影却自己回来了。

　　他像是一片移动的乌云飘进了教室，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无视了詹宁以及外面排练的人，每一步都带着压抑的怒气。

　　詹宁看到他，快步上前，带着平日里组织大家排练时的热情语调，“啊，你去哪里了？走走走，赶快去排练吧，就差你了！”

　　她的手只是搭在对方的肩上，话音未落，便被他一把甩开。

　　詹宁猝不及防，愣住了。只听到对方像是忍着怒气，从牙缝中挤出一句，“我不去。”

　　詹宁此时还苦笑了一下，试图缓和气氛，“你……今天不去吗？”

　　“我说我不去！他妈的一个破表演，你天天在这么上心干嘛？一天排练八百遍，就是要抓住机会在老师面前表现是吧？”

　　赤裸裸的指责爆发开来，班上所剩无几的人，此刻都觉察到了气氛的凝固，纷纷屏住呼吸。

　　詹宁性格再大大咧咧，也受不了这无端的委屈。

　　她直视着邱荣通红的双眼，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不去就不去，冲我发什么火？当时是你自己答应的，谁逼你了？你不去，以后再都别去了！没人求你！”

　　眼看着要吵起来，班上几个人过来把两个人拉开了。

　　林灿此时正从外面回来，进入教室时，撞见剑拔弩张之后两个人被拉开的这一幕：邱荣脸面红耳赤喘着粗气，詹宁则猛地转身冲出教室，眼眶含着泪。

　　林灿觉察到不对，和旁边的同学问清了缘由，转身就出门去找詹宁的踪迹。

　　实验楼与教学楼是联通的，白天有实验时才会有人，此时只剩下寂静。

　　詹宁躲进昏暗的楼梯拐角，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开始大滴大滴地掉下来。她纸巾也没带，只能用粗糙的校服囫囵地擦着脸上的眼泪。

　　刚才对着邱荣吼回去的气势荡然无存，心底只剩下了委屈和不被理解的酸楚，还有自我怀疑——她之前也多次想过，这样排练会不会耽误了大家太多时间。她又想到了刚才自己激动的样子，心里又多了一份自责，自己毕竟还算是班委，怎么能对同学这样呢？

　　一个月以来的辛苦、疲惫和压力，在这一刻汹涌而至。

　　楼道的感应灯“唰”地一下亮了，詹宁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有人来了。

　　她连忙又擦了几下眼泪，吸了鼻子，起身抬头一看，来的人是林灿。

　　他站在灯光下，什么也没问，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纸袋递给她，“快吃点东西。”

　　詹宁接过食物，还是热的。她有些诧异，这么一会儿功夫哪里有时间买的，“这哪来的？”

　　“安景舒过来看热闹，我直接把他手上的饼拿过来了。”林灿语气淡淡的，接着又赶紧补了一句，“他还没吃过啊，干净的。”

　　这句“干净的”紧急声明，莫名戳中了詹宁的笑点，仿佛安景舒是一个多么不讲卫生的人一样。

　　她噗嗤一笑，心底的阴霾被冲淡了几分。她低下头，吃了起来，她突然想起了今天自己忙得连饼都没吃。

　　林灿走近她身边，与她并肩站着，手搭在冰凉的金属护栏上，两人一起看着实验楼下的沉沉夜色。

　　晚风带着凉意拂过，沉默片刻，他突然说了一声：“对不起啊。”

　　詹宁微微顿住，侧过头看他，眼中带着询问，“你对不起什么？”

　　“排节目是班里的事情，一直都只让你一个人忙。”

　　“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

　　詹宁脑中闪过这个月的情景——除了邵恬，只有林灿陪她组织了一次次排练，协调时间、点名。她只一直把这个当成他作为班长的职责，理所当然。

　　“邱荣说他刚才也有点激动了，”他的眼神落在远处模糊的树影上，“我说过他了，他等下会和你道歉的。”他目光转了回来，看着詹宁。

　　“没事，我不怪他。”詹宁摇摇头，声音平静下来。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只有晚风拂过的细微声响。这份沉默不再沉重，反而有种奇异的平和。

　　“谢谢。”詹宁再次开口，目光转向林灿。

　　她刚哭过的眼睛还泛着红，但是眼眸却十分明亮，在昏暗的走廊灯下像是星星。

　　林灿没有没有移开视线，而是迎上她的目光。他的眼神专注而温柔，直直地望进她的眼底。

　　詹宁的心尖像是被目光烫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让她有些不自在地率先别开了脸。

　　林灿嘴角微扬，也侧过头去，突然开口，语气上带着一丝调侃，“你就这样谢谢啊？”

　　詹宁大气一挥手，“那我明天请你吃饭咯，去教堂吃小炒？”

　　“我现在就还没吃晚饭呢。”林灿把手放肚子上，神色中带着一些委屈。

　　詹宁有些意外，本来还在说明天的事情，谁知道现在就有问题。

　　她有些慌忙，连忙指着纸袋，“那……你吃这个好了！”

　　她开始找袋子里的竹签，解释着，“我只用了这个签子，这个是没有用过的。”

　　谁知道林灿像是没听见，或者根本没在意，直接拿起她刚刚用过的那个签子，极其自然地戳起一块饼送进嘴里。

　　詹宁又愣住了，拿着袋子的手不自觉晃了一下。林灿正想再戳一块，被她这一晃签子扎了个空。

　　于是他的左手下意识一抬，覆在了詹宁握着纸袋上的手上。

　　温热的触感传来，詹宁猛地睁大眼睛，看着对面的人，这人却没有丝毫越界的慌乱，反而显得十分淡定。

　　“你……”怎么摸我的手？后面的话，詹宁没有说出口。

　　“嗯？”林灿此刻才反应过来，他手快速地抽走，“不好意思。”

　　詹宁的目光看到他抽回的手，突然发现很好看，“等等——”她几乎脱口而出。

　　“你的手好好看啊。”

　　“噗嗤……”林灿没想到她话题转得那么快，有些猝不及防。

　　但是他还是很配合地把一边手伸出来，大大方方地摊在两人之间，像是满足詹宁好奇的眼光一般。

　　詹宁认真看了一小会儿，突然感觉到自己太过于唐突……不好意思再看下去了。

　　“哎呀，赶紧吃完东西回去吧……”詹宁突然开催促。

　　林灿没有立刻回应。

　　安静的空气里，先是一声极轻的气音从他喉间逸出，像是没忍住，接着才是一声低沉而清朗的笑声缓缓漾开，

　　“呵……哈哈。”

　　他在笑什么啊？詹宁莫名听得脸上发烫。

　　“好，回去。”

　　他止住笑声，却没先动，直到詹宁先迈了步，他才跟在她身后，一起回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