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畏寒》水亦弓

12、第 12 章

　　到家后，詹宁洗漱完毕，卸去一身疲惫。

　　她换了身柔软的睡衣，没有立刻休息，而是拿起平板，靠在卧室那张宽大的沙发椅里。

　　窗外，城市喧嚣已沉寂，留下的只有深蓝色的天幕沉沉压着。

　　詹宁关上卧室灯，点燃一盏香薰蜡烛，只留下平板屏幕幽幽的光映在脸上，她熟练地点开了后台数据分析。

　　乔雨绵说得没错。流量走势很可观，虽然初期涌入的流量应该有不少是冲着上期‘嗑cp’后续来的，这她心里有数。

　　但是得益于这期视频扎实的内容和轻松的互动氛围，视频的完播率和评论量收藏量都出乎意外地好。甚至连广告时段，跳过率都比往常的视频低了不少。

　　她心底那点隐隐的担心终于松下来，点燃的香薰弥散开清新的柑橘味道，驱散了最后一丝浮躁。

　　她接着点开了评论区，还是那样五花八门，但比起之前普遍正面了许多。

　　「林学长好帅，柠檬这期造型也美炸了啊呜呜呜」

　　「十年CS老狗表示讲的内容很精辟，边查代码边改功能简直学生时代噩梦了」

　　「我靠，18年的ICM能解出来5题是真的牛批，当年我们四小时只做出来两道半」

　　「讲得好认真，已经忘记了是因为磕cp点进来的……」

　　詹宁嘴角不自觉带了点笑意，让她觉得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

　　然而，在大量舔颜、磕cp和专业讨论等的评论中，还掺杂着不少诡异的“微表情”/“面相”/“精神分析”流派的分析。

　　「从两个人无意识对视的眼神中，能看出来绝对是在一起或者在一起过的状态。但是一旦意识到在对视，这俩人就有点不自在。强烈怀疑是在一起过又分手了，很可能现在至少其中一方还有新的对象。」

　　「？不是吧，有对象还找前任拍这么暧昧的视频啊，这心理素质得多强大？」

　　「钞能力呗，前期视频那么火，我都不敢想得有多少分成」

　　「啊啊啊啊啊我不能接受他们各自有现任，两个人明明很甜啊」

　　「CP粉收收味儿吧，这男的这种长相，在大学时候没谈十次八次的我不信的」

　　「女的也是啊，网红的圈子……嗯，只能说懂的都懂吧」

　　「这种各类标签满分的优绩主义男的只能说大概率ego很大，说想谈的姐妹，我只能给你们一个忠告：看看就好，别真上头了」

　　「我记得博主的面相之前有人算过，表面温和好相处，其实内心是很较真很精明的那种，和这种人谈恋很容易分的」

　　詹宁之间划过屏幕，目光平静地掠过那些五花八门的评论。

　　恶意揣测和无端的攻击，对她来说只要不是事实，好像她都不会真的在意。

　　然而，这种“煞有介事”的分析，却让她不自觉地产生了一种烦躁感，细细品味甚至有气血堵住的感觉，她只能“啪”地一下，把平板扣在床上。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的面相，哪里精明？又哪里较真了？

　　几秒后，一股较真的劲儿涌了上来，她竟然真的摸出了床头的镜子，开始对自己脸端详了起来。

　　她此刻素颜，皮肤在屏幕光下透出一种干净的白，最近休息不错，脸颊带着自然的红润。她抿了抿嘴唇，又刻意放松，试图做出所谓的“精明”和“较真”的样子。

　　詹宁突然觉得自己此刻一本正经的样子，有些好笑。

　　很荒诞——平生素未谋面的网友，凭借两个加起来不到一小时的视频，就推测出了两个人的前世今生。

　　但是……似乎又有几分合理之处。

　　她冷静下来，闭上眼睛，一个久远而又清晰的画面，毫无预兆地闯入她的脑海——

　　是高考前那个春天。

　　-

　　那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更加明媚几分。树枝渐渐抽出绿芽，风里裹着日渐浓郁的暖意。

　　可落在詹宁的回忆中，却似乎像是隔着一层灰蒙蒙的毛玻璃，回忆起来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时每次呼吸的滞涩感。

　　高三是每周六下午放假，一周一次。可她接连几周回家，她都没看到父亲的身影。不安像藤蔓，悄悄缠绕住心脏。

　　得知真相，是在一个毫无准备的下午。她比平时早回了半小时，猝不及防地撞见妈妈在厨房掉眼泪。

　　她向来是个爽朗和泼辣的女人，詹宁从没见过她这样。

　　迟来的消息，依然在她心里留下一阵钝痛：常年开货车的父亲突发心梗，紧急送医做手术，全家人却都瞒着她。

　　不幸中的万幸，此时父亲已经做完了手术，只是术后的恢复如何还说不准。

　　“你别管了，好好读书，会没事的。”

　　母亲肉眼可见的苍老，让詹宁人生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无能为力”，她实在没办法去分担什么。

　　高考倒计时，她要做的只有安心学习，可是时间为什么会那么难熬呢？

　　除了各种考试变得多之外，在学校的日子一切如常，可是她的心却仿佛被潮水倾没，那些原本烂熟于心的公式和单词，也在不知不觉间模糊。

　　她也没办法和任何人说，毕竟那是对她自己而言都很沉重的事情。

　　撑过这段时间就好了。她一遍遍这样告诉自己。

　　可是人生有个残酷的定律——祸不单行。不知为何，有传言在学校议论起了她和林灿的关系，说他们在“早恋”。

　　其实这件事很奇怪，因为比起高一还在一个班时，他们高二分班之后的来往其实不多。

　　那时两个人一天里面在一起的时间，只有晚饭。下午下课后，他们各自在班上多待半小时，之后再一起去食堂吃。

　　错过人流高峰，食堂可以选择的菜品很有限。但是为了能避开众人的眼睛见上一面，他们就一直循环吃那几样，也不知道詹宁这个吃货是怎么撑下来的。

　　可能，还是时间不够长，满打满算也才两个学期，还没那几个窗口吃到腻的时候。

　　一中向来追求素质教育，不算是一个用严苛的纪律对待学生的学校。

　　然而对待“男女生过从甚密”这件事情，也并非有足够的容忍度。

　　这天，詹宁不知道为何，突然想起邵恬曾和她说的一个八卦：上届有个学长似乎就是谈了恋爱，被老师叫去办公室谈话。谈话时，那个老师可能和学长说了句重话。于是年纪主任刚听说这个事情，上课正到一半，也不顾上了，直接冲到办公室，去安抚那个学长，叫他千万不要有心理负担。

　　这就是偏袒，对那些“尖子生”的偏袒。

　　詹宁心想，就算他们俩也被“重点关注”了，林灿可能就和那个学长一样的待遇吧？

　　可是她呢？

　　想到这，一种陌生的恐惧和不安笼罩了她。一向勇敢的詹宁，心里竟然有种害怕的感觉。

　　她知道她的不一样——除了成绩不够拔尖，她还是个女生。

　　即便这是两个人的事情，女生却更容易被贴上“不自爱”的标签，背上更重的道德枷锁。

　　她还没来得及分辨自己是不是不够勇敢？是不是自己不够自爱？现实就像一阵急促的冰雹砸进了她的生活。

　　毫无预兆地，她被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

　　还好，此时这里只有班主任一人。詹宁在心里苦笑一番，这份“临终关怀”一般的保护，成为了她唯一的慰藉，至少没有让私密的事情毫无尊严地公之于众。

　　“詹宁，”班主任镜片后是锐利的目光，“你最近状态很不正常，你自己知道吗？”

　　“知道。”詹宁低着头，语气平静得没有任何波澜。

　　“你还挺理直气壮。”班主任瞥了她一眼，推了推眼镜。

　　詹宁不知道该说什么，低头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我说句实话，你本来成绩不差，稳稳当当地考完，上个重点大学肯定没问题。但是你现在这个状态去考，很难说会怎么样。”怒其不争的语气，让詹宁更无法应对。

　　班主任见她不说话，又追问道：“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我没有。”詹宁否认了。

　　她实在不知道谣言从何而起，可是事已至此，她实在不及追究，只能有些百口莫辩地在这里“接受询问”。

　　“我也不管你是嘴硬还是真的没有谈，我今天只和你说句真心话。”

　　詹宁静悄悄，只等着老师继续说。

　　“说实话，你们这个阶段的所谓的‘爱情’，能最后走到一起的，其实很少。我读书的时候也有一对特别坚决的，女的为了和男的在一起，放着好学校不读，非要去一个普通学校。虽然后面结婚了，可是还是离婚了。”

　　班主任平静地叙述着，

　　“男的，事业很成功，没多久又再婚了。女的呢？只收获了一段失败的婚姻，你不觉得这个女生本该值得有更好的前途吗？”

　　“他是在二十一班的吧？我没记错的话，一轮校考第二，第一次的市考好像也是前五吧？”

　　老师突然提到了林灿，詹宁心里更加没底了，这说明老师了解得很清楚。

　　“他的光环始终是他的，不会因为你和他关系好就会落在你头上。相反，还会给你带来不必要的议论。我就当你们没谈恋爱，可是以后你要跟着他，他去哪里你就去哪里？要是你们大学分开了，你真的不会因为你为了他人做的决定后悔终身吗？”

　　班主任说得很中肯，詹宁听完陷入了沉默。

　　“这个化学，七道选择题能错四道，你自己看看像话吗？”班主任拿出月考卷子，重重地点了一下。

　　“这个不是因为……”詹宁想解释，她是因为家里的事情才分神。

　　“好了，你自己考虑吧，该说的我都说了。”班主任一副“良言难劝该死鬼”的样子。“我不管他有多优秀，你必须为你自己考虑，把分数实实在在低涨在你自己身上。”

　　詹宁出了办公室，上课铃早已响过。每个教室都坐满了人，可她眼里却一片空荡荡的。

　　她第一次感觉到“三魂没了七魄”不是一个夸张的描述，此刻，自己的心神仿佛被抽离，只留下一具躯体。

　　-

　　中午詹宁没回宿舍午休，到了学校图书馆，这里中午基本没人，她正好静一静。

　　她坐在角落的桌子一动不动，灯也是熄灭的。

　　隔着几个书架，却突然传来说话声。

　　“今天林灿被老班叫走了，你们知道因为什么吗？”

　　“还能因为什么？不就是他最近的传闻吗？和那个自叫詹什么的？”

　　“詹宁啊。”

　　“对，就是那个，吉他社的，我还看过她表演。”

　　“那个女的感觉长得一般吧，也就眼睛大点。她家里是干什么的？感觉林灿挺多人追的，怎么就选她了。”

　　“嗐，学霸的眼光和我们不一样。”

　　“不爱打扮而已吧？我悄悄看过……身材挺好。”

　　“我是林灿我也选她啊，家里又没什么背景，玩玩儿就分了。运气好可能大学还在一起吧，后面就难说了，毕竟要考虑结婚的。”

　　“你想得够远的，还结婚？之前追你那个小学妹怎么样，搞定没？”

　　……

　　詹宁只感觉耳膜嗡嗡作响，她认得这些声音，是同学。

　　曾几何时，她还在为那些被人讨论的学姐感叹，谁知今天被评头论足的就是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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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詹宁的思绪回到了现在，她想起刚才刷到的那条评论——“精明又较真”。

　　精明她自认为算不上，比她精明的人多了去了。

　　可较真，她却是真的有几分。

　　如果一段感情，让她在世界上被人谈论起的时候永远只是陪衬，就算再好，她也宁愿不要。

　　或许她并不算一个发自内心就自信的人，但她接受不了自己的灵魂就这样藏在别人的阴影之下。

　　这算是较真吗？起码青春期时的她是的，那时对他人的“爱”远没有热烈到让她可以湮灭自我。

　　而现在呢？

　　窗外，滴滴雨水打落下来，伴随着詹宁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