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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镜子里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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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天佑缓缓睁开眼时,脑袋像被重锤敲过一样,轰轰作响。
视线模糊成一团,他只看到灰暗的天花板隐约有尘土自上落下。空气中弥漫着陈旧木头的味道,混着淡淡的电流焦糊气息。
他试着动了动身体,却只觉得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从肩头一路蔓延到脊背。仿佛整个人被人狠狠揍过一顿,骨头都在隐隐作响。
胳膊上沾着灰尘和细小的碎屑,掌心破了一层皮,几丝血迹蜿蜒而下,被灰尘糊成暗褐色的纹理。
“……我这是……昏过去了?”
他喃喃着撑起身体,手指紧握地板,踉跄地站了起来。
关节发出低沉的“咯吱”声,像是某种迟缓的回应,又像是在提醒他——这里,依旧空荡。
屋内没有一丝灯光。
只有窗外那抹垂死的余晖,穿过残旧的窗棂,投下斑驳的光斑。那光极其微弱,却冷得让人心里发寒。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夜幕像一张巨大的幕布,悄无声息地吞噬了整个屋子。那种深邃的蓝黑,沉得仿佛可以将人溺死其中。
许天佑这才意识到,自己昏迷了不是一会儿,应该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
他抬头望向窗外。
院落被彻底吞没在黑暗中,连风都似乎停了。
没有虫鸣,没有风声,也没有鸟。
白天屋檐下还喧闹的麻雀,不知何时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种诡异的静谧笼罩着整座房屋。
那种静,不是安宁,而是一种死的静。
像是整个世界都屏住了呼吸,只剩他一个活物还在这里。
他的呼吸开始急促,胸口发紧。
空气似乎变得稠密,每一次呼吸都像吸进了冰冷的水。
他强忍着心底的恐惧,摸索着打开应急灯。
“啪——”
微弱的白光亮起,映出屋内的轮廓。
墙壁依旧干净整洁,金属的反光显得冷峻而机械。那光在墙上游走,偶尔被某种暗影掠过。
许天佑屏住呼吸。
那是一道影子。
一闪而逝,却清晰得不容忽视。
他猛地转身——
空无一人。
只有自己脚步激起的尘埃,在光里慢慢飘散。
“幻觉……是幻觉。”
他低声说着,声音发颤。
他开始强迫自己思考:可能是电击后神经错乱,也许是低血糖导致的幻视。
——他一定能解释的,一定能。
他蹲下身子,快速的收拾起散落在地上的工具。
扳手、螺丝刀、线缆……
冰冷的金属让他掌心的伤口更加刺痛。
但这种疼痛,却让他暂时回到了现实。
就在他将最后一件工具塞进包里的时候,一阵低沉的声音在空气中震荡开来。
“咚——”
那不是风。
是风铃。
一种压抑的、沉闷的、几乎像呻吟的低鸣声。
声音缓慢,却不自然地回响,仿佛有人在无风的夜里,隔着空气轻轻拨动它。
那声音在空荡的屋子里回荡,带着一种让人头皮发麻的颤动。
许天佑的动作僵住。
他慢慢抬头。
“有人在吗?”
他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声音传出,撞在空旷的墙壁上,又反弹回来。
“——在吗?”
那回声竟听起来不像自己的声音,而是低了半个调,像另一个人。
空气,彻底凝固。
许天佑只觉得脊背发紧,汗珠从额头滑下,顺着脖颈流入衣领。
就在这时,他的余光再次捕捉到那面金属墙。
光线在墙面上滑动时,反射出一个轮廓。
那轮廓——蓬头垢面,面色惨白,衣衫褴褛。
双眼下陷,嘴角似乎微微上扬,像是在笑。
那一瞬间,许天佑整个人的血液都凉了。
“嗡——”
他什么都不顾,直接冲了出去。
包还没拉好,工具叮当乱响,沿着地面滚了一路。
当他冲过客厅,肩膀与那串风铃擦过。
“咚——呜——”
那低鸣声骤然变得急促,仿佛被唤醒的野兽,凄厉又沉重。
声音在整个屋子中扩散,像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
天佑几乎是被那声音“推”着跑出了屋子。
院子里一片漆黑。
他几乎是扑到维修车旁,用颤抖的手打开所有的照明设备。
强光瞬间刺破黑暗。
院落被白光淹没。
可那光,却让人更加不安。
那是一道封闭的光柱——
在光线范围之外,黑暗仍旧密不透风,像实质的墙壁,硬生生把那光隔在一个圆锥之内。
那种“界线”清晰得可怕,仿佛整个院子被切成了两个世界。
许天佑的呼吸乱成一团。
他钻进车里,用力点击启动按钮。
“启动、启动……快点——”
仪表盘亮起,轮胎碾过地面的砂石,飞溅出尖锐的摩擦声。
他猛踩油门,维修车几乎失控地向来时的路冲去。
夜色深得吓人。
郊区的公路蜿蜒无尽,两侧是荒草与倒塌的厂房,像沉睡的尸体。
没有路灯,没有人,没有声音。
只有远处,太空电梯那根贯穿天地的光柱,闪着微弱的银色光,孤独地矗立在夜幕下。
那道光,成了他逃亡中的唯一信号。
他死死盯着它。
那是他的方向,是他心中唯一的“活物”。
车速越来越快。
风声像刀割一样掠过耳边。
他不敢看后视镜。
他怕。
他怕那面镜子里,会出现“它”。
时间在奔逃中被拉得极长。
直到窗外出现第一盏路灯。
微弱的黄光洒在地上,像是一块安全区。
紧接着,更多的灯光亮起——城市的轮廓重新浮现。
商铺的霓虹闪烁,人影开始出现。
许天佑终于舒了口气,一颗悬在嗓子眼的心缓缓坠下。
他靠在椅背上,呼吸急促,胸口起伏剧烈。
“……安全了。”他几乎是呢喃。
维修车驶进公司地下停车场时,夜已经深了。
他走进大厅,灯光亮得刺眼,地面被擦得一尘不染。
那种秩序与明亮,让他几乎要怀疑,方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他回到维修区,坐在工位上,拿起一瓶水,大口灌下。
心跳渐渐平复。
“可能是电流刺激……导致了神经紊乱。”
他低声说着,像是在对自己做心理暗示。
“明天再去查吧……今天先回家。”
他脱下外套,走向储物柜。那儿有一面镜子,用来整理仪容。
他俯身洗了把脸,冷水让他短暂清醒。
冰凉的水珠从额头滑下,沿着面颊一路滴落到地面。
他抬起头时,目光不经意地扫向镜子。
——然后整个人僵在原地。
镜子里的自己,模样陌生得让他不敢呼吸。
头发乱成一团,蓬松得像被强电流击中过一样,根根竖立,缠绕成硬结。几缕细发甚至翘成诡异的弧度,在灯光下泛着微弱的银光。
那张脸……苍白得几乎透明。皮肤下的血管若隐若现,像一条条细密的青色裂纹。
他的眼眶深陷,黑眼圈浓重,双唇失去了血色,整张脸就像从冰水中捞出来的一样——毫无生气。
最让他无法移开的,是脖颈处。
那儿隐隐有几道暗紫色的痕迹,从锁骨下方蜿蜒向后,形状模糊,却像指痕,又像被某种绳索勒过的痕迹。
他本能地伸手去摸。
皮肤下传来的冰凉触感,让他猛地打了个寒颤。
“这……是什么时候——”
他喃喃出声,声音在空旷的维修间里回荡,却显得那么细、那么颤。
许天佑这才发现,镜中的自己——不止是脸。
那身工服,也变得陌生。
袖口破裂出几道裂缝,边缘泛白,布料的纤维一扯就散,像是经历了多年磨损。
胸口的公司标识褪去了颜色,只剩模糊的轮廓。
他低头看向自己,手指抚过那片破口,能清晰感觉到——
这不是被划破的裂口,而是老化。
那种布料的脆弱感,就像一件被穿了十几年、随时会在阳光下化为灰的旧衣。
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脚底窜上头顶。
他再一次看向镜子。
镜中的“他”,一动不动。
那表情依旧空白,没有笑,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极度的疲惫。
仿佛那不是一张活着的脸,而是一具在时间里被风化的壳。
许天佑抬起手,想确认镜中的倒影是否真与自己一致。
他抬手——镜中的自己也抬手。
动作完全同步。
只是那只手的皮肤,看上去比他现实中的手更干、更暗,像是多年未见阳光。
他停顿片刻,盯着那只“手”。
一阵轻微的眩晕袭来,他突然有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镜子里的那个人,也许根本不是“倒影”,而是另一个在极深时间里的“自己”。
他不敢再看。
低下头,双手撑在洗手台边,胸口起伏。
冰冷的金属边缘硌得他掌心发痛。
他竭力让自己冷静,可那种被时间“错位”的感觉仍在体内蔓延。
维修间的灯光明亮,却没有带来一丝温度。
空气干燥、安静,只有设备风扇静静地转着。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手轻轻关掉了镜前的灯。
光线暗下去的瞬间,他终于移开了目光。
许天佑靠在储物柜旁,额头渗出细密的汗。
他再也不去看镜子。
只是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腕,感受那真实的疼痛。
——他还活着。
他在提醒自己。
可就在这念头闪过的一瞬间,
他忽然想起一个让人发冷的问题:
——如果他真的是刚刚昏迷醒来的话,
为什么那身衣服,会老成这样?
空气似乎又冷了一度。
他站在灯下,久久没有动。
那面镜子静静立在他背后,倒映着他此刻的姿势——
孤立、疲惫,仿佛隔着一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