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纸鹤》Spiatus

9、告别

　　深秋的风终于带上了凛冬的寒意，像一把钝刀子，刮过城市的大街小巷。

　　对许忱而言，这个季节的寒冷，不仅仅来自天气，更来自心底那片不断扩大的、名为“别离”的冰原。

　　家里的气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那变化并非全然是温暖。

　　持续了数月的离婚官司，终于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落下了帷幕，在这期间许忱也迎来了自己的七岁生日。

　　许妈妈，那个曾经被生活折磨得憔悴不堪的女人，凭借着偷偷收集的证据、邻居的证言，以及法律援助律师的帮助，赢得了许忱的抚养权，并成功与那个如同暴君般的男人切割了关系。

　　胜诉的消息传来时，许妈妈抱着许忱，哭了很久。

　　但那不再是往日绝望无助的哭泣，而是混杂着解脱、心酸、以及对未来茫然的泪水。

　　她摸着许忱的头，声音沙哑却坚定：“忱忱，妈妈带你离开这里，我们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离开。去别的区，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这个消息对许忱来说，像是一块巨石投入本已不平静的心湖。离开这个充斥着痛苦回忆的家，他应该是高兴的。

　　可是，“离开”也意味着，要离开这所他读了两年书的小学，离开那些虽然不算特别亲密、但一起奔跑玩耍的同学，离开这条熟悉得闭着眼都能走完的街道，离开那个……他已经很久没能说上话的巷口。

　　最重要的是，离开，可能就意味着，再也见不到许凛哥哥了。

　　搬家的日子定在了下周。这意味着，许忱在学校的日子，只剩下最后短短一周。

　　这一周，对七岁的许忱来说，过得无比艰难而漫长。

　　每一天，都像是从沙漏里小心翼翼捧出的、最后几粒金沙，珍贵得让他心头发紧。

　　早晨的升旗仪式，他站得比任何时候都笔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鲜艳的五星红旗在晨风中缓缓升起，心里酸涩得厉害。以后，再也看不到这面旗了吗？

　　课间操，他做得格外卖力，每一个动作都力求标准，汗水顺着额角流下，和偷偷渗出的眼泪混在一起。

　　身边是同学们熟悉的身影和嬉闹声，以前觉得嘈杂，现在听来却像是一首即将终了的、喧闹而悲伤的告别曲。

　　他甚至开始认真听每一节课，连最枯燥的思品课也不再走神。

　　老师的每一句讲解，同学们的每一次发言，粉笔划过黑板的沙沙声，都变得异常清晰。他像一块贪婪的海绵，拼命吸收着关于这里的一切记忆。

　　他依旧每天放学后去那个巷口。这成了他的一种执念。

　　他不再折新的千纸鹤了——那个装千纸鹤的纸盒子，已经被妈妈收拾进了要带走的行李中，里面已经有了三百多只五彩斑斓的纸鹤，像一座沉默的、未完成的梦。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抱着膝盖，看着学校的方向，看着那条许凛曾经走来、又许久未曾再出现的路。

　　他心里进行着激烈的挣扎。要不要……再去试着找一次许凛哥哥？告诉他，自己要走了，要离开这里了。

　　也许，听到这个消息，许凛哥哥会愿意来见他最后一面？会跟他好好告个别？

　　这个念头像一簇微弱的火苗，在他心里跳跃着，带来一丝可怜的暖意和希望。

　　可是，每一次，当这个念头升起，许凛那次在走廊里抽回衣袖的、冷漠而疏离的背影，就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双低垂着、不肯看他的眼睛，那句轻飘飘却如冰锥刺骨的“以后不要等我了”，瞬间就能将那点火苗浇灭。

　　他去了，又能说什么呢？许凛哥哥明显不想再理他了。

　　自己的出现，或许只会让对方更困扰、更厌烦吧？也许，安静地离开，才是最好的方式。

　　不打扰，是他唯一能为自己保留的、最后的体面，也是他能为许凛哥哥做的、最后一件……他认为是正确的事。

　　想到这里，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单薄的肩膀在寒风中微微颤抖。

　　原来，告别不仅仅是离开一个地方，更是要亲手掐灭心里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念想。

　　这一周里，许妈妈也变得异常忙碌和疲惫。

　　处理离婚的后续事宜，联系新的住处和工作，收拾七年来积攒的、少得可怜的家当。

　　这个家，虽然破败，却也承载了七年的光阴。每一件旧物，都能勾起一段或辛酸或微甜的回忆。

　　许妈妈收拾的时候，时常会停下来，看着某样东西出神，然后偷偷抹眼泪。

　　但她从不在许忱面前表现得太过多愁善感，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坚强，因为她知道，她是儿子现在唯一的依靠。

　　终于，到了最后一天。

　　许忱像往常一样起床、洗漱、吃妈妈准备的简单早餐。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凝重。

　　他穿上自己最干净、也是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外套，把红领巾系得端端正正。

　　走在去学校的路上，他走得很慢很慢，恨不得把每一寸土地、每一棵树、每一家熟悉的小店都刻进脑子里。

　　卖早餐的阿姨依旧热情地招呼着，他却只是低着头匆匆走过，怕一开口，声音就会泄露情绪。

　　教室里，同学们似乎也隐约感觉到了一些什么。

　　平时几个和许忱一起踢球的男生，围过来拍拍他的肩膀，问他是不是生病了，怎么这几天蔫蔫的。

　　许忱摇摇头，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没事，就是有点没睡好。”

　　班主任老师也知道了他要转学的消息（许妈妈提前来办过手续），在放学前，特意在班上简单说了几句，希望大家以后有机会再联系。

　　同学们惊讶地看着许忱，有好奇，有不解，也有几分淡淡的不舍。

　　许忱站在讲台旁，低着头，听着老师和同学们告别的话语，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一个字也听不清。

　　他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

　　放学铃声终于响起，像一声赦令，又像一声丧钟。

　　同学们像往常一样，欢呼着冲出教室。许忱却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他把每一本课本、每一个作业本都摩挲了一遍，才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

　　他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他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这个坐了四年的、有些破旧的座位，看了一眼那块写满了粉笔字的黑板，看了一眼窗外的操场。

　　然后，他轻轻关上了教室门，仿佛关上了一段再也回不去的童年时光。

　　他没有再去那个巷口。他知道，等待不会有结果。

　　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小街上走着。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更显得形单影只。

　　他走到了那个曾经和许凛一起奔跑过的街心公园，长椅上空空如也；
　　他路过那家许凛曾经被接走的、有着明亮橱窗的面包店，里面飘出香甜的气息，却与他无关。

　　最后，他鬼使神差地，又绕回了学校后面，那个他们曾经秘密相见的小巷。

　　巷子依旧昏暗、破败，充满了灰尘和岁月的痕迹。

　　这里，曾是他灰暗生活里唯一的透气孔，藏着他和许凛哥哥之间所有短暂而珍贵的秘密。

　　他站在巷口，寒风吹起他额前柔软的头发。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两根根细细的、用红丝线编织成的手绳，样式简单，甚至有些粗糙，但可以看出编织者的用心。

　　这是前几天晚上，妈妈在昏暗的灯光下，一边看着他写作业，一边用从旧毛衣上拆下来的红线，悄悄编成的。

　　妈妈说，红色辟邪，希望他去了新地方，能平平安安，一切顺利。

　　许忱摩挲着这根还带着妈妈手温的红绳，心里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走到巷子深处，走到那个他们常坐的、靠墙的角落。那里有几块松动的砖头。

　　他费力地搬开其中一块，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缝隙。他将其中一根红绳，仔细地、平整地放了进去，然后，再把砖头小心翼翼地挪回原处，掩盖好一切。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没有留言，没有道别。

　　这根红绳，是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象征着“平安”和“念想”的东西。

　　他把它留在这里，留在这个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基地。这是一个孩子能想到的、最沉默也最郑重的告别。

　　也许，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如果许凛哥哥偶然回到这里，会发现它。也许，永远不会。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他太多复杂记忆的小巷，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脚步，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家里，最后一点行李已经打包好，是两个不大的、洗得发白的编织袋。

　　许妈妈站在空荡了许多的房间里，眼圈红红的，看到他回来，努力露出一个笑容：“忱忱，回来了？我们……该走了。”

　　许忱点点头，走过去，默默帮妈妈提起一个看起来轻一些的袋子。

　　母子俩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七年的、充满痛苦却也有一丝温存的家，然后轻轻关上了门，将所有的过去，都锁在了身后。

　　夕阳彻底沉入了地平线，暮色四合。许忱和妈妈提着简单的行李，走向公交站，踏上了前往陌生区域的公交车。

　　车子缓缓启动，窗外的熟悉的街景开始倒退，越来越快，最终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光影。

　　许忱把脸贴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生活了七年的地方在视线中逐渐缩小、消失。

　　他没有哭，只是睁大了眼睛，仿佛要将这一切牢牢刻在心里。

　　书包里，那只装着三百多只千纸鹤的盒子，随着车子的颠簸，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新学校是什么样的，新家又在哪里。

　　他只知道，他离开了，带着满心的不舍、一个未完成的千纸鹤愿望、一根留给回忆的红绳，和妈妈一起，奔赴一场吉凶未卜的、名为“重新开始”的远方。

　　而关于那个叫许凛的哥哥，关于那个巷口的等待，关于那段短暂如萤火的光亮，都随着车子的前行，被永远地留在了身后，那片沉沉的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