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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离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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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凛觉得,自己好像被塞进了一个透明的、密不透风的玻璃罐里。
罐子外面,世界依旧按照既定的轨道运行:学校、家庭、琴房,三点一线;母亲的指令、乐谱的音符、比赛的日期,清晰明确。
可罐子里面,空气正在一点点变得稀薄、粘稠,一种无声的、持续的低压,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时常感到呼吸不畅。
这种难以名状的不适感,在许忱不再出现在巷口后的这些天里,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具体。
它不再仅仅是母亲施加的压力,而是一种从身体内部弥漫开来的、空洞的钝痛。
尤其是在练琴的间隙,或是夜深人静独自躺在床上时,心脏的位置会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酸疼,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硬生生挖走了,留下一个汩汩冒着冷风的空洞。
他试图用更疯狂的练习来麻痹自己。
让巴赫的复调、肖邦的夜曲、贝多芬的激愤充满每一个脑细胞,让手指在琴键上跑到酸痛麻木,直到大脑一片空白,倒头就能睡着。
这样,或许就能暂时忘记那种令人心慌的缺失感,忘记那个总是带着阳光般笑容、会塞给他一颗廉价水果糖的男孩。
但身体的反应是诚实的。他食不知味,原本就清瘦的脸颊更显尖削,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
弹琴时,技巧依旧无可挑剔,但连最严苛的母亲也偶尔会蹙眉,冷冷地丢下一句:“技巧是死的,音乐是活的。你的琴声里,没有魂。”
魂?许凛茫然。他的“魂”,或许早就在他一次次选择转身、选择沉默、选择将那个唯一能给他带来鲜活气息的人推开时,就已经迷失了方向。
他像个精致的人偶,完美地执行着指令,却失去了内在的驱动力。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平淡无奇的周四下午。钢琴老师因为临时有事,提前结束了课程。
这意味着,许凛获得了一个罕见的、意外的“自由”时间。母亲尚未下班,家中空无一人。
他本该立刻回到琴房,自觉地进行加练,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也是生存的法则。
但那天,当他走出音乐教室,看到窗外那片久违的、明亮的秋日阳光时,一种强烈到无法抗拒的冲动,像野草般在他荒芜的心底疯长——他想见许忱。
就一眼。偷偷的,远远的看一眼就好。看看他是不是还在生气?是不是……还愿意对他笑?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压制。
那些日子的心脏酸疼、胸腔的空洞,似乎都在这一刻找到了答案——他在想念许忱。这种想念,比他想象的要深刻得多,痛苦得多。
他几乎是跑了起来。穿过安静的校园走廊,绕过嬉闹的低年级学生,朝着许忱所在的二年级教学楼奔去。
心跳得飞快,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因为一种混合着愧疚、渴望和微弱希望的紧张。
他甚至在心里打好了腹稿,如果许忱问他为什么这么久不理他,他该怎么解释?就说……妈妈管得严?对,就这样说。许忱那么善良,一定会原谅他的。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许忱班级的门口,迫不及待地透过窗户向里张望。
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值日生在打扫卫生。熟悉的座位上,坐着一个陌生的、胖乎乎的男生。
许凛愣了一下,以为自己跑错了楼层或班级。他退后几步,确认了班级牌,没错,是二年级三班。
他再次凑近窗户,仔细地扫过每一张面孔。没有,没有那个笑起来眼睛像月牙、有着两颗小虎牙的男孩。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悄无声息地缠上了他的心脏。
他鼓起勇气,拦住一个刚从教室里出来的、面熟的女同学,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请……请问,许忱在吗?”
女同学好奇地看了他一眼,这个漂亮得像个瓷娃娃的高年级学长,她有点印象。她摇摇头:“许忱?他转学了啊,上周就走了。”
“转学?”许凛重复着这两个字,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无法理解它们的含义,“走了?去哪里了?”
“不知道诶,”女同学耸耸肩,“好像听说是跟他妈妈去别的区了。”
“反正上周最后一天来的,之后就没见过了。” 她说完,便抱着书本走开了。
走了。
去别的区了。
上周最后一天。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许凛的心上。
那持续多日的心脏酸疼,在这一刻骤然升级为撕心裂肺的剧痛,痛得他几乎弯下腰去。他脸色煞白,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眼前阵阵发黑。
许忱走了。在他因为懦弱和顺从而刻意躲避的这些天里,许忱已经独自承受了离别的所有情绪,然后,安静地、彻底地,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没有告别。没有只言片语。就像他当初对许忱做的那样,冷漠,决绝。
为什么?为什么不等他?为什么连一个道歉、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
巨大的恐慌和悔恨,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他。
他像疯了一样,转身冲出了教学楼,朝着那个他们曾经秘密相见的小巷狂奔而去。风吹乱了他一丝不苟的头发,昂贵的校服外套在奔跑中扬起,他也毫不在意。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巷口!去那里!许忱一定在那里留下过什么!他一定去过!
他从未跑得这样快,这样不顾一切。肺像要炸开一般疼痛,但他不敢停。
他害怕,害怕连最后一点痕迹都抓不住。
终于,他冲进了那条昏暗、熟悉的小巷。
夕阳的余晖将巷子切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和他记忆中无数个放学的傍晚一样。
可是,那个总是坐在石阶上、看到他来就会跳起来、眼睛亮晶晶的男孩,不见了。
巷子空无一人,只有寒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发出寂寞的声响。
“许忱……许忱!”许凛的声音带着哭腔,在空荡的巷子里回荡,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像一头迷失的小兽,在巷子里徒劳地转着圈,目光疯狂地扫过每一个角落,希望能找到一丝许忱来过的证据。
他走到他们常坐的那个靠墙的角落,石阶冰冷,上面落满了灰尘。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的时候,他的目光被墙角几块松动的砖头吸引了。那是一种孩子式的、笨拙的隐藏方式。
一种莫名的直觉驱使着他,他蹲下身,用颤抖的手指,费力地搬开了那块砖头。
砖头下,是一个小小的缝隙。而缝隙里,安静地躺着一件东西——一根细细的、用红丝线编织成的手绳。
许凛的手指僵住了。他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那根红绳捡了起来。红绳很轻,躺在他苍白的掌心,却仿佛有千钧重。
样式简单,甚至有些粗糙,但红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这是许忱留下的。一定是。
他为什么会把这样一件东西藏在这里?是留给他的吗?这代表着什么?是告别?是原谅?还是……一个沉默的约定?
无数的疑问和汹涌的情感冲击着许凛的理智。他紧紧攥着那根红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红绳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许忱的,或者说是属于许忱妈妈的气息,一种温暖的、属于“家”的,与他家中那种冰冷洁净完全不同的气息。
“呜……”一声压抑不住的、小动物般的呜咽,终于从许凛的喉咙里逸了出来。
他再也支撑不住,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
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滚落,滴在冰冷的石阶上,也滴在那根小小的红绳上。
他哭得无声而剧烈,单薄的肩膀不住地颤抖。
所有的坚强、所有的冷漠、所有的顺从,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失去了他。他弄丢了他的太阳。
在他还没有足够勇气去拥抱那道光的时候,光已经从他指缝间溜走,去了他永远无法触及的远方。
那个总是带给他温暖和快乐的许忱,那个会为他折千纸鹤许愿的许忱,那个在阳光下紧紧握住他手的许忱……被他亲手推开了,永远地推开了。
悔恨、自责、悲伤、巨大的失落……种种情绪像毒液一样侵蚀着他的四肢百骸。
他哭得几乎脱力,只觉得浑身冰冷,那颗一直酸疼的心脏,此刻像是被彻底掏空了,只剩下一个呼呼灌着冷风的、巨大的空洞。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小巷里最后一点光亮也消失了,陷入彻底的黑暗和寒冷。许凛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直到眼泪流干,只剩下麻木的空洞感。
他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腿脚因为久坐而麻木,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他紧紧攥着掌心里的那根红绳,仿佛那是他在无边黑暗中抓住的唯一浮木。
他走出小巷,走上回家的路。街灯已经亮起,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扭曲而孤单。
他浑浑噩噩地走着,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世界在他眼中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和声音,只剩下灰白的一片。
回到那个冰冷、奢华、却毫无温度的家,母亲尖锐的质问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又跑去哪里野了?琴练了吗?!”
许凛没有任何反应。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麻木地换鞋,麻木地绕过母亲,麻木地走回自己的房间。他甚至没有去琴房。
他反锁了房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黑暗中,他摊开手掌,那根细细的红绳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下,泛着微弱的光。
他把红绳紧紧贴在心口,那里依旧空洞地疼着。
他的太阳,陨落了。
带着他尚未说出口的道歉,带着他笨拙的守护承诺,带着那几百只未完成的千纸鹤,消失在了茫茫人海。
而他的世界,从此只剩下黑白琴键,和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永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