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纸鹤》Spiatus

8、等待迷惘

　　秋意越来越深，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像一块洗不干净的抹布，压抑地笼罩着城市。

　　巷口那棵老榕树的叶子几乎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倔强地指向阴沉的天穹。寒风开始有了棱角，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

　　对许忱而言，这个秋天，似乎是从许凛哥哥突然“消失”的那一天开始，真正变得寒冷的。

　　起初，他并没太在意。许凛哥哥偶尔会因为加练钢琴或者别的家里的事情晚到，这很正常。

　　那天放学，他像往常一样，怀着雀跃的心情，第一个冲出教室，飞奔到那个他们约定的巷口。

　　夕阳的颜色不如之前温暖，风也有些大，他裹了裹身上那件单薄的旧外套，踮着脚，眼巴巴地望着学校的方向。

　　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走过，好奇地看他一眼，又匆匆离开。

　　人流渐渐稀疏，直到校门口变得空荡，那个熟悉的高挑、安静的身影却始终没有出现。

　　“可能今天老师留他谈话了？”许忱心里嘀咕着，搓了搓冻得有些发红的手，继续耐心等待。

　　他甚至从书包里拿出今天手工课新折的一只绿色的千纸鹤，对着它小声说话：“纸鹤纸鹤，许凛哥哥马上就来了，对吧？”

　　可是，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巷子里的阴影越来越浓，许凛还是没有来。

　　一种隐隐的不安，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上了许忱的心。

　　他想起上次许凛晚到，是因为被妈妈责罚加练。难道这次……许凛哥哥又挨打了吗？伤得很重？

　　这个念头让他更加焦急。他决定去许凛的班级附近看看。可是高年级的教学楼已经空了，教室门都锁着。

　　他又跑到学校门口保安室张望，也没有看到许凛的身影。

　　最终，他只能一个人，拖着沉重的步子，慢吞吞地走回那个昏暗的小巷。

　　巷子深处，他们常坐的那个角落，此刻显得格外空旷和冷清。

　　寒风穿过巷子，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低泣。

　　许忱抱着膝盖，在冰冷的石阶上坐了很久，直到天色完全黑透，家家户户的灯光亮起，他才不得不站起身，带着满腹的疑惑和担忧，回到了那个同样冰冷的家。

　　第二天，第三天……每一天，许忱都怀着希望跑去巷口等待。

　　他相信许凛哥哥一定会来的，也许只是暂时有事。

　　他每天都带着新的彩色纸条，在等待的时候，就坐在冰冷的石阶上，一只一只地折着千纸鹤。

　　他的手指冻得有些不灵活，折得没有以前快了，但他折得很认真，很专注，仿佛只要折得足够多，许凛哥哥就会像被魔法召唤一样出现。

　　他折的千纸鹤，颜色越来越丰富，形状也越来越好看。

　　他把它们小心地放进那个越来越满的纸盒里。

　　纸盒里，那第一只写着两人名字的千纸鹤，始终被放在最上面，像一个沉默的守望者。

　　可是，许凛始终没有出现。

　　更让许忱不知所措的是，即使在校园里，他也几乎碰不到许凛了。

　　以前，他们总能在操场上、走廊里不经意地相遇，许忱会高兴地跑过去打招呼，许凛虽然话不多，但总会给他一个眼神，或者轻轻点一下头。

　　可现在，许凛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偶尔，在密集的人群中，许忱会远远地瞥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但每当他兴奋地想要靠近时，许凛要么立刻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要么就被同学或老师叫走，总是恰好地、不着痕迹地避开他。

　　有一次，许忱实在忍不住了。他看到许凛一个人抱着书本走向音乐教室，周围没有别人。许忱鼓起勇气，快步追了上去，在走廊拐角处，轻轻地拉住了许凛的衣袖。

　　“许凛哥哥！”许忱仰起脸，努力挤出一个和往常一样灿烂的笑容，尽管心里充满了委屈和不解。

　　“你这几天去哪儿了？我每天都在巷口等你，等了好久好久！”

　　“你是不是生病了？还是……你妈妈又骂你了？”

　　许凛的身体在被他拉住的瞬间，明显地僵硬了一下。

　　他低着头，没有看许忱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沉默了几秒钟，那几秒钟对许忱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许凛极其轻微地、但坚定地，将自己的衣袖从许忱手中抽了出来。他的动作很快，带着一种刻意疏离的意味。

　　“我没事。”许凛的声音很低，很轻，像蚊蚋一样，几乎听不清，“以后……你不要等我了。我都很晚才回家。”

　　说完，他甚至没有给许忱任何反应的时间，就抱着书本，加快脚步，几乎是逃离般地走开了。

　　留下许忱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手还保持着刚才拉他衣袖的姿势，指尖却只抓到一片冰冷的空气。

　　为什么？

　　许忱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这三个字。

　　为什么许凛哥哥不理他了？为什么让他不要等了？是他做错了什么吗？

　　是因为他那天穿的衣服太破，给许凛哥哥丢脸了吗？还是因为他话太多，太吵，惹许凛哥哥烦了？

　　无数的猜测和自我怀疑，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让他鼻子发酸，眼眶发热。

　　他拼命忍住想哭的冲动，用力眨着眼睛，把泪水逼了回去。不能哭，许凛哥哥说过，要多吃糖，多笑笑。

　　可是，笑不出来了。

　　从那天起，许忱依然每天都会去巷口。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一种带着渺茫希望的仪式。

　　他不再像最初几天那样焦急地张望，而是默默地找个角落坐下，拿出彩纸，开始折千纸鹤。

　　一只，两只，三只……他折得很慢，很用心，仿佛每一只纸鹤里，都封存着他想对许凛哥哥说的话，他的疑惑，他的委屈，还有他固执的等待。

　　“许凛哥哥，今天手工老师表扬我折的纸鹤最漂亮了。”

　　“许凛哥哥，我数学考了九十分呢，虽然比不上你，但我也努力了。”

　　“许凛哥哥，巷口卖烤红薯的爷爷今天多给了我一个小红薯，可甜了，我给你留了一半……”

　　“许凛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他对着那些不会说话的纸鹤，低声絮语。

　　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从他脚边掠过。他单薄的身影在空旷的巷口，显得那么小，那么孤单。

　　纸盒子里的千纸鹤越来越多，从几十只到一百只，再到两百只……五彩斑斓的纸鹤堆积在一起，像一座沉默的、小小的希望之塔。

　　但它们飞不起来，也带不去任何消息。它们只是安静地躺在盒子里，陪着它们的小主人，日复一日地等待着那个不会来的人。

　　许忱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即使在学校里，那股天生的活力也仿佛被什么东西抽走了。
　　他依旧会和同学说话，但不再像以前那样蹦蹦跳跳，眼神里时常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和黯淡。

　　他像一株渴望阳光的向日葵，突然被移到了背阴处，虽然还在努力生长，却失去了方向。

　　他不懂成年世界的复杂和残酷，不懂许凛身后那个精致的囚笼和沉重的枷锁。

　　他只知道，那个会安静听他说话、会接受他给的糖、会笨拙地安慰他的许凛哥哥，不要他了。

　　但他还是没有放弃。每天放学，他依然会走向那个巷口，依然会折一只新的千纸鹤。

　　这似乎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与许凛哥哥还有联系的东西。他相信那个关于一千只纸鹤的传说，他固执地认为，只要折满一千只，他的愿望就能实现。

　　而他的愿望，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希望许凛哥哥能回来，能像以前一样，对他笑一笑。

　　寒风中，那个坐在巷口石阶上、低头认真折着纸鹤的瘦小身影，成了那个秋天最固执、也最令人心碎的画面。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另一双眼睛，也曾在他离开后，偷偷地、久久地凝视过这个空荡的巷口，那眼神里，充满了同样深重的、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挣扎。

　　一个在明处等待，一个在暗处躲藏。两个被命运捉弄的孩子，被一道无形的、名为“现实”的墙，隔在了两边。

　　只有那些无声的千纸鹤，承载着一个孩子全部的信赖与期盼，在越来越冷的空气里，诉说着一场无望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