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纸鹤》Spiatus

7、坠落的鸟

　　夕阳像一块逐渐冷却的、巨大的蜂蜜琥珀，将它最后温暖而粘稠的光泽涂抹在城市的轮廓线上。

　　许忱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脚步轻快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的影子在他身前被拉得老长，随着他的跳跃而欢快地舞动。

　　一天的郊游，像是往他原本灰暗的生活里投入了一颗色彩斑斓的石头，激起的涟漪还在他心中一圈圈地荡漾开来。

　　他满脑子都是白天的画面：蔚蓝如镜的天空，古刹飞檐下清脆的风铃声，草地上翻滚后沾满身的青草气息，还有……许凛哥哥。

　　想到许凛，许忱的嘴角就忍不住向上翘，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他想起许凛穿着崭新运动服那有点别扭的帅气，想起奔跑时风掠过耳边的呼啸，想起他跪在蒲团上许愿时那长长的、微微颤动的睫毛，更想起最后拍照时，许凛主动地、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那只手，不像他自己的手那样总是热乎乎、汗津津的，而是略带凉意，指节分明，却异常坚定。那份触感，似乎现在还清晰地印在他的掌心。

　　他甚至能回忆起分别时，许凛回头那轻轻的一挥手，和他脸上那个浅淡却真实的笑容。

　　这对许忱来说，简直是比拿到满分卷子更值得炫耀的成就！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想要扑进妈妈怀里，把这一天的快乐像倒豆子一样，哗啦啦地全部倒给她听。

　　他要告诉妈妈，许凛哥哥其实一点也不冷，他会笑，还会保护他！他要告诉妈妈，老师给他们拍了合照，等照片洗出来，他一定要拿来给妈妈看！

　　也许，看到自己这么开心，妈妈那总是笼罩着愁云的脸上，也能透进一丝阳光。

　　他几乎是小跑着穿过了最后那条堆着杂物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巷，来到了那栋墙皮剥落、显得破败而疲惫的居民楼前。

　　楼道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各家各户饭菜混合的复杂气味。

　　往常这个时候，楼道里总能听到炒菜声、电视声、大人的吆喝和孩子的哭闹，虽然嘈杂，却充满了粗糙的生活气息。

　　但今天，有些不对劲。

　　一种过分的寂静沉淀在空气里，像是暴风雨来临前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许忱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脚步不自觉地放轻了。

　　心中的那只快乐小鸟，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停止了歌唱，警觉地竖起了羽毛。

　　越靠近位于走廊尽头的家门，那种不祥的预感就越发强烈。

　　家门……竟然是虚掩着的？一条狭窄的、昏暗的光缝从门内透出，像是一道丑陋的伤疤。

　　同时，一些压抑的、沉闷的声响，断断续续地钻进他的耳朵——不是往常那种激烈的打骂和哭喊，而是一种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像是重物倒地的闷响，身躯被捶打的钝响，还有……母亲极力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破碎的呜咽和呻吟。

　　许忱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笑容像脆弱的玻璃一样碎裂、剥落。

　　心脏猛地一沉，仿佛从温暖明亮的云端，直直坠入冰冷刺骨的深渊。白天所有的快乐和兴奋，被这熟悉的、噩梦般的声音瞬间击得粉碎。

　　他站在门口，小小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尊石雕，连呼吸都屏住了。

　　他颤抖地、极其缓慢地，将眼睛凑近那条门缝。

　　门内的景象，像一幅残酷的写实画，瞬间烙印在他六岁的视网膜上，永生难忘。

　　家里如同被飓风席卷过。那张本来就摇摇晃晃的饭桌被掀翻在地，缺了口的碗碟碎成一地狼藉。

　　母亲辛苦攒钱买来、平时轻拿轻放的暖水瓶，此刻也粉身碎骨，内胆的玻璃碎片和未干的水渍混在一起，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寒光。

　　空气中，劣质白酒那刺鼻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浓郁得化不开，还混杂着一丝……淡淡的、甜腥的铁锈味。

　　而他那个名义上的父亲，此刻像一头完全失去理智的野兽，双目赤红，面目狰狞，满脸横肉因暴怒而扭曲。

　　他一只青筋暴起的大手，死死地揪着母亲枯黄稀疏的头发，迫使她以一种极其痛苦的姿势仰着头。

　　另一只紧握的拳头，正一下、一下，狠狠地、机械地砸在母亲的背部、肩膀，甚至柔软的腹部。

　　母亲像一片狂风暴雨中彻底凋零的落叶，蜷缩着，颤抖着，早已失去了反抗的力气，只是用纤细的手臂徒劳地护着头脸，发出压抑的、如同小动物濒死般的哀鸣。

　　“钱……老子的钱……藏哪儿了……说！是不是又偷偷给你那个小畜生买吃的了……啊？！”男人口齿不清地咆哮着，唾沫星子混着酒气喷在母亲惨白的脸上。

　　“妈……妈……”许忱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极度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像离水的鱼一样徒劳地开合着嘴唇。

　　就在这时，母亲透过散乱的发丝，看到了门口缝隙里那双充满惊恐的眼睛。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里面爆发出极致的恐惧，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了她的孩子！她拼命地、微不可察地对着许忱摇头，用眼神发出最凄厉的哀求：
　　“走！快走！忱忱，快离开这里！不要过来！”
　　看到母亲那双盈满痛苦、绝望和对自己深切担忧的眼睛。

　　许忱体内某种东西“轰”的一声炸开了！极致的恐惧被一种更原始、更强烈的情感——保护母亲的本能——冲垮了！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妈妈被打死！许凛哥哥说过要保护他，那他，也要保护妈妈！他要用自己瘦小的身躯，去挡住那落下的拳头！

　　“不许你打妈妈！！！”

　　一声带着哭腔的、用尽全身力气的尖叫，如同濒死小兽的哀嚎，从许忱喉咙里迸发出来。

　　他像一颗被怒火点燃的小小炮弹，猛地撞开门，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用自己单薄的肩膀，狠狠撞向那个山岳般庞大的男人，小小的拳头如同雨点般落在男人腿上、腰上。

　　“放开我妈妈！你这个坏蛋！放开！”他一边哭喊着，一边疯狂地踢打。

　　男人的施暴被打断，愣了一下。待他看清是许忱，暴怒更是达到了顶点。

　　这个平时唯唯诺诺、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的小东西，今天竟敢反抗他？！

　　“小杂种！反了你了！连你也敢跟老子动手？！”男人低吼一声，被酒精和暴戾完全吞噬的理智荡然无存。

　　他甚至没看清许忱的脸，只是极度不耐烦地、像驱赶苍蝇一样，用尽全力猛地一挥手！

　　一股完全无法抗衡的巨力袭来。许忱感觉自己轻飘飘得像一片落叶，被狂风卷起。

　　他踉跄着向后飞跌出去，“砰”地一声闷响，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坚硬的墙壁上。

　　剧烈的疼痛瞬间炸开，从后背蔓延到四肢百骸，眼前一阵发黑，金星乱冒，差点当场晕过去。

　　额角昨天被推搡撞到桌子留下的瘀青，此刻更是火辣辣地疼起来，仿佛要裂开。

　　“忱忱！！”

　　母亲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挣脱了男人的钳制，连滚带爬地扑到蜷缩在墙角的许忱身边。

　　她用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死死地将儿子护在怀里。

　　母子俩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如同暴风雨中两只无处可逃的幼兽，瑟瑟发抖。

　　这边的巨大动静——男人的咆哮、女人的哭喊、重物的撞击声、孩子凄厉的尖叫——终于彻底惊动了左邻右舍。

　　这栋老楼隔音极差，这家的“常态”大家早已心照不宣，但今天的动静之惨烈，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先是隔壁传来了重重的敲墙声和呵斥：“老许！干什么呢！快住手！出人命了！”

　　接着，好几户邻居的门打开了，探出惊疑不定的脑袋，窃窃私语声在走廊里响起。

　　“听声音不对啊，孩子哭得都没人声了！”

　　“要不要报警啊？”

　　“报吧！这要是真打出事可咋整！”

　　醉醺醺的男人正在气头上，听到外面的议论，不但不收手，反而朝着门口破口大骂：
　　“滚！都他妈给老子滚！老子教训自己家的人，天王老子也管不着！谁再多事，老子连他一起揍！”

　　但他的嚣张和虚张声势，在越来越响的议论和明确的报警提议中，渐渐变成了色厉内荏。

　　当清晰而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红蓝闪烁的光透过肮脏的窗户，在狼藉的屋内和每个人惨白的脸上投下诡异、冰冷的光影时，男人彻底慌了神。

　　酒醒了大半，脸上露出了恐惧和茫然。

　　沉重的、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敲门声响起：“开门！警察！”

　　门被推开，穿着制服的警察走了进来，看到屋内的惨状，眉头紧紧锁住，厉声喝道：“怎么回事？！住手！”

　　世界仿佛在许忱的耳边安静了下来。

　　母亲的哭泣、警察的询问、男人语无伦次的辩解、门外邻居们的唏嘘议论……

　　所有声音都变得模糊、遥远，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水。

　　他把自己深深埋进母亲颤抖却温暖的怀抱里，后背和额角的疼痛一阵阵袭来，但都比不上心里的那种冰冷和绝望。

　　白天紧握着许凛哥哥的手的温暖触感，仿佛还残留着一点点余温，但此刻，却被现实这盆冰水浇得透心凉。

　　他带来的所有关于快乐的分享，都被眼前这片狼藉和刺骨的疼痛彻底淹没。

　　那只刚刚还在阳光下欢快飞翔的小鸟，折断了翅膀，从璀璨的天空，重重摔回了冰冷、肮脏的现实泥沼，羽毛沾满污秽，浑身剧痛，只剩下微弱的喘息。

　　唯一清晰的，是掌心似乎还固执残留的、许凛哥哥手指的那一点点微凉的温度，以及额角伤口处，那尖锐的、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现实为何物的、火辣辣的刺痛。

　　快乐如此短暂，如同泡沫般易碎，而痛苦和恐惧，才是这个“家”永恒不变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