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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完美囚笼 ...


  •   与许忱在校门口分别后,那辆沉默的黑色轿车载着许凛,驶离了喧闹的普通街区,开往这个城市另一面——

      那个由高档住宅、玻璃幕墙和精心修剪的绿化带构成的、秩序井然的世界。

      车窗外,夕阳的余晖将摩天大楼的玻璃染成金红色,但车内的空气却冰冷而凝滞。

      司机一言不发,许凛也安静地坐在后座,脸上郊游带来的最后一丝红晕渐渐褪去,恢复了惯常的、近乎透明的苍白。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这套崭新的、价值不菲的运动服,裤腿上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一些草屑和灰尘,洁白的名牌运动鞋的鞋边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土色。

      这在他母亲眼中,恐怕是不可饶恕的“邋遢”和“失态”。

      快乐像退潮的海水,迅速从他身体里流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悉的、沉甸甸的预感。他知道,回家的“验收”绝不会轻松。

      车子平稳地驶入一个需要严格刷卡进入的小区,停在一栋线条冷峻的现代化公寓楼下。

      许凛自己打开车门,低声道了句“谢谢叔叔”,然后深吸一口气,像走向考场一样,走向那扇厚重的、光可鉴人的入户门。

      他用钥匙打开门,一股消毒水和柠檬香薰混合的、过于洁净的气息扑面而来。

      家中一尘不染,光洁的大理石地板反射着吊灯冰冷的光,所有物品都摆放得如同橱窗里的样品,整齐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却更反衬出屋内的空旷和寂静。

      母亲正坐在客厅那张线条极简的白色沙发上。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在书房处理工作,而是特意等在这里。

      她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丝质家居服,妆容精致,连头发丝都一丝不苟,但那双看向许凛的眼睛,却锐利得像手术刀,瞬间将他从里到外剖开。

      “回来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压力,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

      “嗯,妈妈,我回来了。”许凛低声应答,规矩地站在玄关,先弯腰换上了室内拖鞋,将沾了灰尘的运动鞋鞋尖朝外整齐放好。

      母亲的视线如同探照灯,从他略显凌乱的头发,扫到沾了草屑的运动服,最后定格在那双不再洁白的鞋子上。

      她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度不满意的信号。

      “玩得‘很愉快’?”她的话语里带着明显的讥讽,重音落在“很愉快”三个字上。

      许凛抿了抿唇,不敢回答是,也不敢回答不是。他知道,无论怎么回答,都是错。

      “看来是的。”母亲自问自答,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寂静,“许凛,我允许你去参加这种毫无意义的集体活动,是希望你稍微放松一下,以更好的状态迎接比赛!”

      “不是让你像那些野孩子一样,在地上打滚,把自己弄得像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一样!”

      她站起身,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而令人心慌的“哒哒”声,走到许凛面前。

      她比七的许凛高很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阴影将许凛完全笼罩。

      “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她伸出手,用保养得宜、涂着淡粉色指甲油的指尖,嫌恶地拈掉他肩膀上的草屑。

      “这套衣服是意大利品牌,昨天才送到!你就是这么不懂得珍惜?你的礼仪呢?你的教养呢?都被狗吃了吗?!”

      许凛垂着眼睑,盯着自己干净的拖鞋尖,一言不发。抵抗是徒劳的,辩解只会引来更猛烈的风暴。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模式——沉默地承受,直到风暴过去。

      “我为你付出了多少?啊?”母亲开始她重复了无数次的控诉,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在许凛心上。

      “我为你请最好的钢琴老师,买最好的钢琴,规划最完美的未来!我牺牲了多少自己的时间和事业?”

      “就是为了让你能出人头地,能站在最高的领奖台上,让所有人都看看,我沈玉茹的儿子有多优秀!”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可你呢?你就是用这种散漫、这种邋遢来回报我的?你知道这次比赛有多重要吗?”

      “这关系到你能否拿到音乐学院附中的敲门砖!你还有心思去玩?去跟那些……那些底层家庭的孩子混在一起?”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对许忱,以及对许忱所代表的那个世界的鄙夷。

      “尤其是那个许忱!”母亲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她显然注意到了今天许凛是和谁待在一起。

      “那个穿得破破烂烂、没规没矩的小子!你什么时候跟他那么熟了?”
      “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不要跟这种家庭复杂、毫无前途的孩子来往!他会带坏你!会玷污你!”

      “他没有!”许凛猛地抬起头,脱口而出。这是他从进门到现在,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反抗。

      他可以忍受母亲指责他的一切,但不能忍受她如此贬低许忱。许忱是他在冰冷世界里唯一的光。

      然而,这句反抗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滴进了一滴水,瞬间引发了更剧烈的爆炸。

      母亲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的话。

      她气得胸口起伏,涂着精致口红的嘴唇微微哆嗦:

      “你……你为了那么个东西,敢顶撞我?!许凛,你真是长本事了!”

      她扬起手,许凛下意识地闭了下眼,以为会落下耳光。

      但母亲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她终究是“体面”的,不会留下明显的掌痕。那只手转而狠狠地点着许凛的额头,指甲几乎要戳进他的皮肤。

      “我告诉你!从今天起,放学后立刻回家!不准再跟那个许忱有任何来往!”

      “如果被我发现,你以后就别想再踏出这个家门一步!你的钢琴,你的比赛,就是你生活的全部!听见没有?!”

      许凛的额头被点得生疼,但他倔强地咬着牙,不再说话。不答应,也不反驳。无声的对抗,往往是最有力的。

      这种沉默更加激怒了母亲。她的斥骂如同狂风暴雨,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

      从许凛的不懂事、不感恩,说到他今天的“失态”让她在潜在的、可能看到照片的其他家长面前“丢了脸”,再说到如果比赛失利,他将如何对不起她的付出,如何成为一个“废物”和“失败品”……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打在他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上。

      他感觉自己像被关在一个透明的、隔音的玻璃囚笼里,母亲尖利的声音是唯一的背景音,窗外的万家灯火是遥远而模糊的风景。

      他不能哭,不能喊,只能站在那里,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玩偶,承受着这一切。

      终于,母亲骂累了。或许是许凛那种彻底的、非暴不合作的沉默让她觉得无趣,也或许是她的时间表上还有别的安排。

      她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了情绪,用最后冰冷的语气命令道:“去把你这一身脏衣服换下来,立刻去琴房。”

      “今天浪费的时间,用双倍练习补回来!贝多芬那首奏鸣曲的第三乐章,我要听到一个完美的版本!否则,今晚就别想睡觉!”

      说完,她转身,高跟鞋的声音再次响起,消失在二楼的楼梯口。

      客厅里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寂静。许凛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腿脚都有些麻木,才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的房间。

      他脱下那身象征着短暂自由和快乐的运动服,换上了家常的、柔软的,却如同另一种囚服的衣物。然后,他走向琴房。

      巨大的三角钢琴静静地立在房间中央,光亮的漆面反射着顶灯冰冷的光,像一头沉默的、等待吞噬他的黑色巨兽。

      他打开琴盖,黑白分明的琴键映入眼帘,如同他非黑即白、毫无选择的人生。

      他在琴凳上坐下,调整好姿势。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却迟迟没有落下。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白天的一幕幕:
      许忱拉着他奔跑时风的声音,草地上阳光的温度,许忱许愿时虔诚的侧脸,还有……

      最后拍照时,他们紧紧交握的手,和许忱那张毫无阴霾的、璀璨的笑脸。

      母亲尖锐的指责还在耳边回荡,但与许忱相关的记忆,像一层薄薄的金色铠甲,护住了他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后,手指落下。

      流畅而精准的音符从指尖流淌出来,是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第三乐章。

      急促的节奏,复杂的情感,需要极高的技巧和充沛的精力。他机械地弹奏着,每一个音符都符合乐谱的要求,精准得如同机器。

      但若是有懂行的人细听,会发现这音乐里,缺少了灵魂,只有被压抑的、近乎麻木的准确。

      他就这样不停地弹着,一遍又一遍。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深,城市的光芒依旧璀璨,却照不进这间被完美和要求填满的琴房。

      手指开始酸痛,手腕发僵,但他不敢停。因为停下,意味着更可怕的后果。

      在母亲听不到的琴声轰鸣中,在无人看见的琴凳上,许凛微微侧过头,看向窗外无边的黑夜。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极轻地、固执地默念着那个名字,像是在念一句温暖的咒语,对抗着周身刺骨的寒意。

      “许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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