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纸鹤》Spiatus

5、出游

　　深秋的某个周五，天空是罕见的、像被水洗过的湛蓝色，几缕薄云如同画家随手抹上的白纱。

　　学校组织秋季郊游的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孩子们中间激起了欢腾的浪花。

　　目的地是市郊一座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古刹，以及与之相连的生态公园。

　　对大多数孩子而言，这意味着一整天的自由、野餐和不用上课的快乐。

　　对许凛来说，这却是一场需要精心计算的“意外”。

　　他必须提前一周，用加倍的努力和近乎完美的练习成果，才能换取母亲勉强点头同意这次“与学习无关的浪费时间”。

　　他甚至需要保证，会在出游的前一晚和后一天，用更多的时间来弥补“损失”。

　　但当他拿到那张淡绿色的同意书时，心里涌起的，不是对游玩本身的期待，而是一个更强烈的念头：
　　他可以和许忱有一整天待在一起，不是在昏暗的小巷，而是在阳光底下。

　　出游那天早晨，校门口变成了喧闹的海洋。孩子们穿着各式各样的休闲服，像一群即将放飞的小鸟。

　　许忱早早地就到了，在人群中踮着脚尖，焦急地寻找着许凛的身影。

　　他今天穿了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外套，肘部甚至有个不仔细看就发现不了的细小补丁，裤子也明显短了一截，露出纤细的脚踝。
　　脚上的运动鞋虽然刷得干净，但边角已经磨损。

　　这已是他最好的一套“出门衣服”了。然而，这一切都掩盖不住他由内而外散发的兴奋和活力，他像一颗蓄势待发的小炮弹，随时准备冲向快乐。

　　当许凛的身影终于出现时，许忱的眼睛瞬间亮了，他挥舞着手臂：“许凛哥哥！这里！”

　　许凛朝着他走来。周围的嘈杂似乎在他身边自动隔绝出了一小片安静的区域。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剪裁合体的藏蓝色薄绒运动套装，材质细腻，款式时尚，脚上是一双洁白无瑕的名牌运动鞋。

　　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整个人干净、精致得像是从画报里走出来的小模特。

　　这身行头，显然是他母亲为了这次出游，精心挑选甚至可能特意购买的，旨在维持家庭体面的“门面装”。

　　两个男孩站在一起，衣着的天差地别形成了鲜明对比，仿佛来自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有同学好奇地打量着他们，目光在许忱的旧衣服和许凛的新衣上来回移动。

　　许忱对此浑然不觉，或者说毫不在意，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许凛身上。

　　他兴奋地拉着许凛的袖子，叽叽喳喳：“许凛哥哥，你看今天天气多好！我们可以玩一整天！”

　　许凛却敏锐地感受到了那些目光，他有些不自在地微微侧了侧身，想将许忱挡在自己身后一点点。

　　他看着许忱因为兴奋而泛红的小脸，看着他那身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旧衣服，心里没有半分嫌弃，只有一种细微的、说不清是心疼还是难过的情绪。

　　他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大巴车上，许忱自然是全车的焦点，他和周围的同学说笑、唱歌，车厢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许凛则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

　　许忱时不时会凑过来，塞给他一块自己带的、用油纸包着的简易三明治，或是指着窗外某处有趣的景象让他看。

　　许凛的拘谨，在许忱毫无心机的热情感染下，渐渐融化。

　　当许忱又一次因为一个笑话笑得东倒西歪，不小心靠在他肩膀上时，许凛没有躲开，反而悄悄调整了一下坐姿，让他靠得更舒服些。

　　到达古刹，沉静的檀香味取代了城市的喧嚣。

　　参天古木投下斑驳的树影，红墙黛瓦，飞檐翘角，营造出一种庄严静谧的氛围。

　　老师们讲解着历史，孩子们似听非听，心思早已飞到了后面的生态公园。

　　自由活动时间一到，许忱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把抓住许凛的手腕：“许凛哥哥，我们快走！我知道后面有个大草坪！”

　　许凛被他拽着，身不由己地跑了起来。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吹动他精心打理的头发。

　　他穿着昂贵的新鞋，踩在古旧的青石板上，奔跑在陌生的环境里，这对他来说是极其陌生的体验。

　　母亲从未允许他这样“野蛮”地奔跑。他本能地想要慢下来，想要保持“体面”，但许忱的手抓得那么紧，掌心传来的温热和力量，以及许忱回头看他时那张毫无阴霾的、灿烂的笑脸，像一股不可抗拒的洪流，席卷了他。

　　“快点！许凛哥哥！再快点！”许忱欢叫着，拉着他穿过熙攘的人群，穿过幽静的碑廊，奔向寺庙后方那片开阔的、洒满阳光的草地。

　　那一刻，许凛感到某种一直束缚着他的东西，在奔跑中悄然断裂。

　　他不再去想母亲的要求，不再去在意鞋子上是否沾了灰尘，头发是否被风吹乱。

　　他只是跟着许忱，拼命地跑着，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感受着风掠过脸颊的触感，感受着一种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的自由。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们身上跳跃闪烁，两个小小的身影，一个穿着洗旧的蓝，一个穿着崭新的藏蓝，一前一后，仿佛要融进那一片光晕里。

　　跑到草地中央，许忱终于停下来，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脸上是运动后的红晕和极致的快乐。

　　许凛也微微喘息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看着许忱，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一个真正开怀的、毫无负担的笑容，终于在他脸上绽放。

　　原来，奔跑和流汗，是这么快乐的事情。

　　“许凛哥哥，你笑起来真好看！”许忱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由衷地赞叹。

　　在草地上打滚、玩闹累了之后，两人又逛回了寺庙的主体区域。

　　大雄宝殿里，香火缭绕，佛像宝相庄严。许多孩子学着大人的样子，像模像样地跪在蒲团上磕头许愿。

　　许忱拉着许凛，也找了个空着的蒲团。他先是自己跪下，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小脸上一片前所未有的虔诚和认真，嘴里还无声地念念有词。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把位置让给许凛，小声说：
　　“许凛哥哥，你也许个愿吧，这里的菩萨很灵的！”

　　许凛看着庄严的佛像，又看看身边许忱充满期待的眼神。

　　他本不相信这些，但此刻，在这种肃穆的氛围里，在经历了刚才奔跑的自由和快乐之后，他忽然也有了一种倾诉的欲望。

　　他学着许忱的样子，缓缓跪在蒲团上，闭上眼睛。

　　殿内梵音低回，檀香袅袅。

　　许凛在心中，无比清晰地默念着他的愿望，那个与千纸鹤有关的、沉重的愿望，此刻在佛前，变得更加坚定。

　　他许愿完毕，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当他站起身时，许忱凑过来，悄悄问：“许凛哥哥，你许了什么愿？”

　　许凛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

　　许忱“哦”了一声，表示理解，然后又自信满满地小声说：
　　“我许的愿是希望你的愿望能实现！还有，希望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

　　许凛的心，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

　　郊游的最后一个环节，是全班在寺庙前的大广场上拍集体合照。老师们指挥着队伍，孩子们按照高矮个儿排排站好。

　　许凛和许忱因为身高相近，恰好站在一起。

　　许忱对着镜头，笑得见牙不见眼，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自然而然地伸出手，紧紧握住了身旁许凛的手。

　　许凛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力量，身体先是一僵，随即慢慢放松下来，甚至微微回握了一下。

　　他看着前方黑黝黝的镜头，第一次觉得，拍照似乎也不是一件那么令人紧张的事情。

　　“好了，大家看这里！一、二、三……”

　　“茄子——！”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喊道，笑容定格。

　　集体照拍完，队伍即将解散。许凛却突然鼓起了勇气，他松开许忱的手，快步走到班主任老师面前。

　　这位年轻的女老师一直很喜欢许凛这个安静优秀的孩子，也隐约知道他家教极严。

　　“李老师，”许凛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
　　“可以……可以帮我和许忱，单独拍一张照片吗？”

　　李老师有些惊讶，因为许凛从未提出过任何额外的要求。

　　她看着眼前这个漂亮得过分却总带着疏离感的男孩，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个一脸阳光、衣着朴素的许忱，立刻温和地笑了：
　　“当然可以啊！”

　　她拿起相机，对还愣在原地的许忱招招手：“许忱，快来，和许凛一起，老师给你们单独拍一张！”

　　许忱惊喜地“啊”了一声，像只快乐的小狗一样蹦到许凛身边。

　　他下意识地又想伸手去拉许凛的手，但看到相机，又有点不好意思地缩了回来。

　　就在这时，许凛却主动地、坚定地伸出手，紧紧握住了许忱那只因为奔跑和玩耍而有些脏兮兮、却温热无比的小手。他侧过头，看向许忱。

　　许忱感受到手心的力道，先是一愣，随即抬起头，对上许凛的目光。

　　那一刻，他在许凛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里，看到了清晰映出的自己的倒影，以及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温柔而坚定的光芒。

　　夕阳正好，金红色的光芒洒满整个广场，将古老的寺庙染上一层温暖的色泽。

　　光芒勾勒着两个男孩的轮廓，许忱的笑容灿烂得毫无保留，像夏日最炽热的阳光；
　　许凛的嘴角上扬，是一个清晰而真实的微笑，如同春日融化的溪流。

　　他们紧紧牵着彼此的手，站在古老的庙宇前，背后是苍翠的山峦和绚烂的晚霞。

　　“咔嚓！”

　　快门声轻响，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照片上，两个衣着迥异的小男孩紧紧依偎，双手交握。

　　他们的笑容，一个热烈，一个沉静，却同样纯粹，同样充满了生命最初、最本真的力量。

　　那是一种超越了物质、超越了境遇的联结，是冰冷现实也无法冻结的温暖。

　　在古老庙宇的映衬下，在璀璨夺目的夕阳光辉里，他们的生命，他们之间刚刚萌芽的情谊，显得如此鲜活，如此耀眼，仿佛汇聚了世间所有的光华。

　　那一刻，生命，璀璨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