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纸鹤》Spiatus

4、千纸鹤

　　秋意渐深，巷口那棵老榕树的叶子开始泛黄，偶尔有几片打着旋儿飘落，落在两个男孩常坐的角落。

　　许凛的钢琴比赛日益临近，空气中的紧张感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他喘不过气。

　　母亲的苛责变本加厉，仿佛他每一次呼吸都在浪费准备比赛的时间。

　　他手上的薄茧越来越厚，指尖时常带着练习过度后的麻木和隐痛。唯有奔向小巷的那段路程，脚步才能略显轻快。

　　而许忱，似乎也找到了对抗家中阴霾的新方法。

　　这天，当许凛快步赶到巷口时，发现许忱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等他，而是蹲在地上，小脑袋埋得低低的，正专注地捣鼓着什么。

　　夕阳的金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许忱？”许凛轻声唤道。

　　许忱猛地抬起头，脸上不是预想中的笑容，而是一种混合着神秘和兴奋的光彩。

　　他手里拿着一张小巧的、色彩鲜艳的糖纸——正是之前他给许凛的那种水果糖的包装纸。

　　糖纸被他灵巧地折叠着，已经初具雏形，像一只昂首的小鸟。

　　“许凛哥哥！你快来看！”许忱献宝似的把那个半成品举到许凛眼前，眼睛亮得惊人，“我在手工课上学到的！你看，这是千纸鹤！”

　　“千纸鹤？”许凛蹲下身，好奇地看着那个用糖纸折叠出的精致小东西。

　　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乐谱、音符和黑白琴键，这种充满童趣的手工，离他很遥远。

　　“对呀！可神奇了！”许忱用力点头，一边继续熟练地翻折着糖纸的最后几个步骤，一边用他那种特有的、充满感染力的语气说道：
　　“手工老师说，折千纸鹤是许愿的！只要诚心诚意地折满一千只纸鹤，就能实现一个愿望！很灵验的！”

　　许凛静静地看着他。许忱说话时，脸上洋溢着一种纯粹的、近乎虔诚的信仰。

　　这种对美好传说的笃信，是许凛早已被母亲剥夺的天真。

　　他本能的反应是理性地告诉许忱，这只是一个传说，当不得真。但看着许忱那双充满希望的眼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不想打破这份美好，尤其是在许忱需要这份美好来对抗现实的时候。

　　“真的吗？”许凛配合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

　　“当然是真的！”许忱笃定地说，仿佛这是世间最不容置疑的真理。

　　终于，他完成了最后一步，一只栩栩如生的、用橙色玻璃糖纸折成的千纸鹤躺在了他小小的掌心里。

　　纸鹤的翅膀微微张开，仿佛下一秒就要迎着夕阳飞起来。

　　许忱小心翼翼地把这只小小的千纸鹤捧到许凛面前，语气变得异常郑重：
　　“许凛哥哥，你的比赛马上就要到了，你那么辛苦……我们一起来折千纸鹤吧！折满一千只，为你许愿，祝愿你比赛成功！好不好？”

　　许凛的心被轻轻撞了一下。原来，许忱学这个，是为了他。

　　这个自己身处泥泞却总想着给别人阳光的男孩，又一次将温暖毫无保留地投向了他。

　　许凛看着那只在夕阳下闪烁着温暖光泽的千纸鹤，又看看许忱满是期待的脸，一种酸涩而温暖的情绪堵在喉咙口。

　　他点了点头，低声说：“好。”

　　“太好了！”许忱欢呼一声，立刻从宝贝似的书包里掏出一叠裁剪好的彩色纸条。

　　有从作业本上小心撕下的横线纸，有包点心用的油纸，甚至还有几张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漂亮包装纸的边角料。他显然准备了很久。

　　“来，我教你！很简单！”许忱热情地拉过许凛的手，将一张纸条塞进他手里。

　　许凛的手指因为长时间练琴而有些僵硬，触碰到许忱温热柔软的小手时，微微颤了一下。

　　许忱开始一步步示范，他的手指灵活得像在跳舞，一边折一边念叨着口诀：“对角折，再对折，这里翻过来，小角压下去……”

　　许凛学得很认真，但他的手指似乎不太听使唤，不是折歪了，就是压不平，笨拙得像个初学者。

　　他有些懊恼，眉头微微蹙起，这比弹奏一段复杂的肖邦练习曲似乎还要难。

　　“没关系，许凛哥哥，慢慢来！”许忱一点也不着急，反而觉得许凛这副笨拙的样子很有趣。

　　他凑过去，小手覆盖在许凛的手上，带着他一起用力，帮他压实折痕。“你看，这样就好啦！是不是很简单？”

　　在许忱手把手的帮助下，许凛的第一只千纸鹤终于艰难地诞生了。

　　虽然翅膀有些歪斜，脖子也没那么挺拔，看起来有些憨憨的，但终究是一只完整的千纸鹤。

　　许凛看着掌心这只丑丑的纸鹤，心里却涌起一股奇异的成就感，比完美弹奏一首高难度曲目更让他感到充实。

　　“成功啦！”许忱比许凛还高兴，拿起那只“丑小鸭”般的纸鹤，仔细端详，然后认真地评价道：
　　“许凛哥哥折的纸鹤，看起来很……很特别！像一只很努力的鹤！”

　　许凛被他逗得嘴角微微上扬。

　　这时，许忱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神秘兮兮地说：
　　“对了！手工老师还说，第一只千纸鹤最特别了！如果在上面写上愿望，或者写上最重要的人的名字，愿望就会更灵验！”

　　他立刻翻找书包，找出了一支短短小小的铅笔头。

　　他先是在自己折的那只漂亮的橙色糖纸鹤的翅膀内侧，工工整整地写下了“许忱”两个字。

　　然后，他把铅笔递给许凛，指着许凛折的那只歪脖子纸鹤，鼓励地说：
　　“许凛哥哥，你也写！写上你的名字！这样，我们的愿望和我们的名字就在一起了，这只纸鹤就会带着我们两个人的力量去飞！”

　　许凛接过那支短短的铅笔。笔杆上还残留着许忱手心的温度。

　　他看着那只丑丑的、属于自己的千纸鹤，又看看许忱充满鼓励和期待的眼神。在许忱的世界里，这一切是如此自然，如此充满魔力。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非常小心地、用他那种练习书法般的端正笔触，在千纸鹤另一侧翅膀的内侧，一笔一画地写下了“许凛”两个字。

　　许忱凑过来看，高兴地说：“写好啦！你看，‘许忱’和‘许凛’！我们的名字在一起了！”

　　他将两只千纸鹤并排放在一起，一只精致漂亮，一只憨厚歪斜，但翅膀内侧的名字却紧紧相依。

　　夕阳将它们的影子拉长，仿佛真的即将比翼齐飞。

　　“许凛哥哥，”许忱抬起头，看着许凛，声音变得轻柔而认真，“我们就用这只写了我们名字的纸鹤，作为我们的第一只。”

　　“我们一起努力，折满一千只。我的愿望是，希望你的钢琴比赛能拿到最好的成绩，希望你能开心地笑。”

　　“希望……希望以后再也没有人打你，也没有人打我和妈妈。”

　　他说着，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影，但很快又被坚定的光芒取代：“你的愿望呢？你也可以在心里告诉它。”

　　许凛看着并排的两只纸鹤，看着翅膀上紧紧靠在一起的名字。

　　许忱的愿望，全都关于他。
　　那么他的愿望呢？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在心里，对着那只承载着两人名字的纸鹤，许下了一个沉重而真挚的愿望：

　　“我希望，我能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保护许忱，让他永远不用再躲在这个巷子里哭。”

　　“我希望，他的笑容，能像今天这样，永远纯粹，永远明亮。”

　　这个愿望，他没有说出口。但他相信，这只特殊的千纸鹤，一定能听见。

　　从那天起，折千纸鹤成了他们小巷约会最重要的仪式。

　　许忱会带来各种漂亮的纸张，许凛的指尖也渐渐变得灵活，折出的纸鹤越来越像样。

　　他们很少说话，一个叽叽喳喳地分享着白天的趣事，一个安静地聆听，手指翻飞间，一只只承载着希望的小精灵在他们手中诞生。

　　许忱找了个干净的纸盒，将他们折好的纸鹤小心地收藏起来。

　　盒子里，那第一只写着两人名字的千纸鹤，被放在了最上面，像是一个沉默的守护者。

　　许凛发现，当他专注于折叠那些小小的纸张时，钢琴比赛的压力、母亲的苛责，似乎暂时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指尖触碰的不再是冰冷的琴键，而是带有温度和纹理的纸张，以及偶尔会碰到的、许忱温热的手指。

　　这种简单重复的手工，带着一种近乎冥想的治愈力量。

　　而许忱，也在这一次次的折叠中，将那些无法言说的恐惧和委屈，一点点地，折进了纸鹤的翅膀里，期待着它们某一天，能带着所有的苦难飞走。

　　一千只纸鹤，是一个巨大的工程。但他们并不着急。

　　在这个昏暗的、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里，时间仿佛慢了下来。

　　夕阳每天都会如期而至，将两个依偎在一起折纸鹤的小小身影拉长，将那些色彩斑斓的千纸鹤染上温暖的金色。

　　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的味道、灰尘的味道，以及一种名为“希望”的、微甜的气息。

　　那只写着“许忱”和“许凛”的千纸鹤，静静地躺在纸盒的最上方，翅膀上的名字相互依偎，仿佛在无声地立下一个关于守护与未来的约定。

　　对于许凛而言，这不再只是一个幼稚的传说，而是许忱用他最纯粹的方式，为他构建的一个可以暂时逃离现实、汲取力量的魔法。

　　而这个魔法，因为有了两人名字的联结，变得无比真实而珍贵。

　　“你是我的第一只千纸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