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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糖和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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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深圳湾的海水,在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涌动着两个男孩截然不同却又悄然交汇的命运流波。
那个堆满杂物的小巷,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秘密基地,是冰冷现实里一个温暖的喘息之所。
许忱依旧是学校里的“小太阳”,但这份阳光似乎有了更具体的投射方向。
他会在课间操时,踮着脚尖在密集的高年级队伍里寻找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
会在自己班级发课间餐水果时,偷偷把最红最大的那个苹果塞进书包隔层,留到放学后;
他甚至开始留意高年级的考试时间,因为每当许凛要考试的那几天,他眉宇间的紧张和疲惫会格外明显。
“许凛哥哥,这个给你!”放学后的小巷,许忱像献宝一样,把那个藏了一天的红苹果递给许凛。
自己的校服口袋则显得瘪瘪的,“今天的水果是苹果,可甜了!我吃过了,这个是你的!”
许凛看着那个被小心保护、连一点磕碰都没有的完美苹果,又看看许忱那双写满“快夸我”的亮晶晶的眼睛,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接过苹果,指尖感受到果皮冰凉的触感,但心里却是暖的。“谢谢。”他低声说,声音比往常柔和了许多。
“不客气!”许忱笑嘻嘻地,自己也靠在斑驳的墙壁上,从书包里掏出半包吃剩的饼干,咔嚓咔嚓地啃起来。
“许凛哥哥,你们今天是不是有数学测验?难不难呀?”
“还好。”许凛言简意赅。他不太习惯分享自己的学习,那通常是引来母亲更严苛要求的由头。
但他看着许忱满是好奇的脸,又补充了一句,“最后一道应用题有点绕。”
“哇!许凛哥哥连觉得‘绕’的题目都能做出来,好厉害!”许忱的崇拜是毫不掩饰的,纯粹而热烈。
“我以后上到你的年级,肯定会被难哭的!”他夸张地皱着脸,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被难题折磨的惨状。
许凛被他逗得嘴角微扬。在许忱眼里,他似乎什么都是好的。
这种无条件的认可,对他而言陌生而珍贵。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苹果,犹豫了一下,递到许忱嘴边:“你咬一口。”
“诶?我吃过了……”许忱眨眨眼。
“一起。”许凛坚持,眼神里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固执。这是他表达亲近的方式,笨拙,却真诚。
许忱愣了一下,随即笑开了花,凑上去“啊呜”大大地咬了一口,腮帮子瞬间鼓了起来,含糊不清地说:“唔!好甜!许凛哥哥你也快吃!”
两个男孩,就在这昏暗的巷子里,分食着一个苹果,阳光透过楼宇的缝隙,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苹果的清甜滋味,和彼此陪伴的安心感,混合成一种奇特的温暖,抵御着各自家庭带来的寒意。
许忱的“快乐分享”远不止于此。
他不知从哪里学来了一些简单的小魔术,用硬币或者橡皮筋,手法稚嫩,破绽百出,但每次“成功”后,他都会得意地大笑,然后缠着许凛“揭秘”,其实只是想多和他玩闹一会儿。
他还会把在学校美术课上画的画带给许凛看——画面上总是色彩绚烂,充满奇思妙想:
开着汽车的大象,长着翅膀的猫咪,还有两个手拉手的小人,站在一片向日葵田里,笑得无比灿烂。
“这个是你,”许忱指着画上那个稍微高一点、表情安静的小人,又指着那个笑咧嘴、跳起来的小人。
“这个是我!等我们长大了,一起去看向日葵,好不好?”
许凛看着那幅画,画上的“自己”被涂上了温暖的色调,站在灿烂的阳光下。
那是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也不敢想象的未来。他小心翼翼地把画折好,放进自己的琴谱夹里,轻声应道:“好。”
然而,现实的阴影并不会因为巷子里的短暂温暖而彻底消失。
一天放学,许忱像往常一样在小巷口等待,却迟迟不见许凛的身影。
天色渐渐暗沉,乌云汇聚,空气中弥漫着暴雨前的土腥味。
许忱有些着急,他担心许凛是不是被老师留堂,或者……是不是又因为钢琴的事被妈妈责罚了?
他鼓起勇气,朝着许凛家所在的那个以管理严格、氛围清冷著称的高档小区方向张望。
他知道大概的方向,但从没靠近过。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冒险去找找时,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从小区侧门走了出来。
但今天的许凛,状态很不对。他走得很慢,脚步有些虚浮,低着头,单薄的身影在渐起的风中显得格外脆弱。
他没有走向小巷,而是拐向了附近一个小公园的方向。
许忱心里一紧,立刻悄悄跟了上去。
许凛走进公园,在一个无人的凉亭里坐了下来。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只是安静地呆着,而是把脸深深埋进了臂弯里,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
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比那次在巷初遇时更加绝望,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许忱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看着这一幕,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难受得喘不过气。
他从未见过许凛哭得这样伤心。他不敢贸然上前,只能焦急地搓着手指。
雨,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打在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凉亭并不能完全遮雨,风把冰凉的雨丝吹到许凛身上,但他似乎毫无察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
许忱再也忍不住了。他冲进凉亭,跑到许凛身边,焦急地喊他:“许凛哥哥!许凛哥哥你怎么了?”
许凛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许忱被雨打湿的、写满担忧的小脸,他像是被烫到一样,下意识地想躲藏,想把眼泪擦干,但悲伤太过汹涌,他控制不住。
“走开……”他哽咽着,试图推开许忱,声音里带着狼狈和羞耻。
他不想让许忱看到自己如此脆弱不堪的一面。
但许忱没有走开。他反而张开双臂,用力地抱住了许凛。
这个拥抱很笨拙,两个被雨水打湿的小身体靠在一起,并不能驱散多少寒意,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不走!”许忱的声音带着哭腔,比许凛的还要响亮,仿佛受委屈的是他自己。
“许凛哥哥,你别哭!是不是……是不是你妈妈又打你了?是不是很疼?”
许凛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僵住了。
除了母亲偶尔冰冷的、带着要求的触碰,他几乎从未与人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
许忱的身体是温热的,带着孩子特有的柔软气息,还有一种……属于阳光和操场奔跑后的、蓬勃的生命力。
这个拥抱,打破了他试图维持的壁垒。
压抑的情绪终于决堤。许凛不再挣扎,他把头抵在许忱瘦小的肩膀上,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依靠,放声哭了出来。
雨水和泪水混合在一起,滚烫地落下。
“她……她把……把你给我的画……撕掉了……”许凛断断续续地,泣不成声。
“她说……说那是……没用的东西……影响我练琴……她……她还要我把……把你的糖都扔掉……”
原来,许凛母亲在整理他房间时,发现了琴谱夹里那幅色彩明快的画,以及那个装着所剩无几糖果的小铁盒。
在她看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是儿子分心、不够专注的证明,是阻碍他走向“完美”的绊脚石。
一场激烈的冲突不可避免地发生了。画被撕碎,糖被没收,许凛第一次鼓起微弱的勇气辩解,换来的却是更严厉的斥责和惩罚。
许忱听着,小拳头攥得紧紧的。
他没想到,自己分享的快乐,竟然给许凛带来了更大的麻烦。他感到又生气又难过,但更多的,是对许凛的心疼。
“撕掉就撕掉!没关系!”许忱用力抱着他,大声说,像是在对全世界宣告,
“我以后再给你画!画十张!一百张!糖没了我也再给你买!用我所有的零花钱买!许凛哥哥,你不要难过……”
他学着大人的样子,轻轻拍着许凛的背,尽管他自己的声音也在发抖:
“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里陪着你……雨停了就好了……”
雨越下越大,凉亭里,两个小小的身影紧紧靠在一起。
许忱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抱着许凛,用自己微不足道的体温和存在,给予他无声的支撑。
这一刻,年龄的差距似乎模糊了。
这个比他小一岁的弟弟,用他特有的、喧闹又笨拙的方式,成为了许凛狂风暴雨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
不知过了多久,许凛的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偶尔的抽噎。雨也慢慢小了,天空泛起灰白的光。
许凛从许忱的肩膀上抬起头,眼睛红肿,但情绪平稳了许多。
他看着许忱被雨水和泪水弄得一塌糊涂的小脸,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此刻也红红的,却依然清澈坚定地看着他。
许凛伸出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擦去许忱脸上的水痕。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做出这样亲昵的举动。
“对不起……”许凛哑声说,“把你的衣服弄湿了。”
“这有什么对不起的!”许忱立刻又恢复了活力,他抹了一把脸,露出一个试图安慰对方的、大大的笑容,尽管看起来有点滑稽,“我们是兄弟嘛!有难同当!”
“兄弟……”许凛在心里默默重复着这个词。他看着许忱,这个闯入他生命的、比他小一岁的“弟弟”,像一道强光,照亮了他的黑暗,也像一棵顽强的小草,在他冰封的心原上,扎下了根。
他失去了一幅画,一盒糖,但似乎,得到了更重要的东西。
“嗯。”许凛看着许忱,极其缓慢地,却无比清晰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尝试着,学着许忱平时逗他笑的样子,微微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虽然疲惫,但真实了许多的笑容。
雨停了,空气清新。许忱拉着许凛的手,跑出凉亭。
“快回家换衣服!不然要感冒了!”许忱嚷嚷着,仿佛刚才那个悲伤的插曲从未发生。
但他的小手,紧紧握着许凛微凉的手指,传递着无声的承诺和力量。
许凛任由他拉着,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
他想,也许母亲撕碎的是纸上的画,但许忱在他心里画下的那片向日葵田,却在雨水的浇灌后,更加鲜明地扎根、生长起来。
那逆向照进他世界的光,不仅温暖,此刻,更带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