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初遇 ...
-
夏天,总是来得迫不及待。
刚过五月,空气里就塞满了溽热的、黏腻的浪潮,裹挟着榕树的气味、汽车尾气的味道,以及从各家各户窗缝里飘出的、或富足或寻常的晚餐香气。
放学铃声像是赦免令,孩子们如同出笼的雀儿,叽叽喳喳地涌出校门。
许忱就是这群雀儿里最欢快、最耀眼的那一只。
他是学校里的名人,倒不是因为他成绩有多拔尖,或是家世有多显赫,而是他那仿佛永远用不完的热情和阳光。
他有一张讨喜的脸,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两瓣初月,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能让看见他的人心情都不自觉地亮堂几分。
他跑在人群里,红色的书包在他背上一颠一颠,像一团跳跃的火焰,回应着每一个呼唤他名字的声音。
“许忱,明天早点来,踢球啊!”
“没问题!看我的旋风腿!”
“许忱,帮我跟班长说一声……”
“知道啦,包在我身上!”
他似乎对每个人都怀有天然的善意和熟稔,仿佛整个世界都是他的朋友。
然而,这份喧嚣的、明亮的快乐,在走到那个岔路口时,便悄然沉淀下来。
同学们各自转向回家的方向,人潮渐渐稀疏。
许忱脸上的笑容未褪,但脚步慢了下来,那阳光似乎从他身上稍稍内敛,变成了一种更沉静的东西。
他独自一人,走向那条通往家方向的、相对僻静的小路。
家的方向,并不意味着温暖。
许忱的父亲,那个在外人看来或许普通甚至有些沉默的男人,回到家里,却常常是另一副面孔。
酒瓶的碎裂声、母亲的啜泣声、男人粗鲁的咒骂声,是许忱记忆里最常听见的“家庭交响乐”。
他之所以在学校里那样努力地开朗,或许正是因为,他想要拼命抓住一些光亮,来对抗那个名为“家”的、逐渐吞噬快乐的黑洞。
就在他低头想着心事,踢着路边一颗小石子的时候,一阵极轻微的、压抑的啜泣声,顺着闷热的晚风,断断续续地飘进了他的耳朵。
那声音很细,带着孩子特有的委屈和无助,像受伤的小猫。
许忱停下了脚步,循着声音望过去。声音来自两栋旧楼之间一条狭窄的、堆着些许杂物的昏暗小巷。
他犹豫了一下,那种在学校里惯有的、想要关心别人的本能,促使他小心翼翼地探身进去。
巷子深处,背光的角落阴影里,蜷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个看起来比许忱还要小一些的男孩,穿着干净得甚至有些过分板正的白衬衫和背带短裤,与这脏乱的环境格格不入。
但此刻,男孩的白衬衫上沾了尘土,手臂和膝盖裸露的地方,有着明显的、新鲜的血痕和青紫。
他把头埋在臂弯里,瘦弱的肩膀一下下地抽动,那呜咽声正是从他那里发出的。
许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在男孩面前蹲了下来。
“喂,”许忱的声音很轻,生怕惊扰了他,“你怎么了?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哭呀?”
男孩被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
那一刻,许忱看到了一张极其漂亮,却也写满了惊惶和痛苦的小脸。男孩的眼睛很大,睫毛又长又湿,像被雨水打湿的蝶翼。
他的皮肤很白,衬得那些伤痕更加刺眼。
他看着许忱,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耻,仿佛被人看到哭泣是一件极其丢脸的事情。
他迅速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试图止住眼泪,但新的泪珠又不听话地滚落下来。
“我……我没哭。”男孩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倔强地否认。
许忱没有戳穿他,而是歪着头,继续用那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你受伤了呀,疼不疼?”
男孩抿紧了嘴唇,不说话了,只是低下头,看着自己膝盖上的伤口。
许忱看着他这副样子,忽然想起了自己母亲被打后,偷偷躲在房间里抹眼泪的情景。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不再追问,而是低下头,在自己那个看起来鼓鼓囊囊、其实塞满了各种小玩意的书包里认真地翻找起来。
很快,他掏出了一个小铁盒,打开盖子,里面是几颗包装鲜艳的水果糖。
他仔细地挑了一颗最漂亮的、橙子形状的玻璃纸水果糖,递到男孩面前,脸上又绽开那种极具感染力的笑容:
“喏,给你。我妈妈说,吃了糖,心里就不会那么苦了。尝尝,可甜了!”
男孩怔怔地看着许忱手心里的糖,又抬眼看看许忱的笑容,眼神里的警惕慢慢融化了一些。他迟疑着,没有伸手。
“快拿着呀!”许忱直接把糖塞进了男孩微微握拳的手里,“很甜的,我不骗你。”
男孩握着那颗带着许忱体温的糖,指尖动了动。
许忱则自顾自地也剥开一颗糖扔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腮帮子鼓起一块:
“你看,是不是很甜?吃了糖,就要多笑笑哦。你长得这么好看,笑起来一定更好看。”
也许是许忱的善意太过纯粹,也许是糖果的诱惑难以抵挡,男孩终于低声开口,声音细若蚊蚋:“……谢谢。”
“不客气!”许忱凑近了些,小心地指了指他手臂上的伤,“这些……是怎么弄的?摔跤了吗?”
男孩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刚刚止住一点的眼泪又有决堤的趋势。
他用力摇头,哽咽着说:“不是……是妈妈……妈妈打的……”
“妈妈?”许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在他的认知里,妈妈应该是世界上最温柔的人,就像他的妈妈,即使自己满身伤痕,也会在深夜轻轻抚摸他的额头。
怎么会打小孩呢?还打得这么重?
“为什么呀?”许忱不解地问。
“因为……钢琴……”男孩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我……我总是弹不好……那个曲子……节奏老是错……妈妈很生气……她用尺子打我手心……推我……说我给她丢脸了……”
他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小小的身体因为哭泣而剧烈起伏,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倾倒出来。
许凛。男孩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他生活的世界,与许忱的截然不同。
没有破口大骂和拳打脚踢,只有冰冷的光滑地板、永远擦得锃亮的钢琴,和母亲那张写满了苛刻与期望的、妆容精致的脸。
弹错一个音,节奏慢了一拍,换来的不是安慰,而是严厉的斥责和冰冷的惩罚。
“许凛,你必须是最优秀的!”这句话像枷锁,从他记事起就套在了他身上。
许忱听着,小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虽然不懂什么钢琴曲子,但他懂得挨打的疼,更懂得那种不被理解的委屈。
他看着许凛苍白的脸和满身的伤,心里酸酸的。
“别哭了别哭了,”许忱有点手忙脚乱,他想安慰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忽然,他想起自己每次磕碰摔倒时,妈妈总会一边帮他吹伤口,一边说“吹吹就不疼了”。
于是,他学着妈妈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捧起许凛那只带着尺子红痕的小手,凑近嘴边,鼓起腮帮子,对着那些伤痕,轻轻地、认真地吹起气来。
“呼——呼——痛痛飞走啦!吹吹就不疼了哦!”许忱一边吹,一边用稚气的声音念叨着。
温热的气息拂过皮肤,带着水果糖的清甜味道。这是一种许凛从未体验过的、笨拙而又极其温柔的安慰。
他忘记了哭泣,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男孩专注的侧脸。
许忱的睫毛很长,在眼睛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的动作那么轻,那么认真,仿佛在对待一件极其珍贵的宝物。
那种小心翼翼的呵护,与母亲冰冷的尺子和尖锐的指责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许凛那颗被恐惧和委屈冻得僵硬的心,仿佛被这温暖的气流吹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吹完了手,许忱又低下头,对着许凛膝盖上的伤口轻轻吹气。“这里也吹吹,马上就好啦!”
做完这一切,许忱抬起头,再次对许凛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星:“怎么样?是不是好一点了?”
许凛看着他的笑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颗被紧紧攥在手心里的水果糖,似乎真的开始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温暖的力量,从掌心慢慢蔓延到心里。
他第一次,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感受到了一种近乎安心的情绪。
“你叫许凛,对吗?”许忱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我叫许忱。忱是‘热忱’的忱,我妈妈希望我是个热情的孩子。”
“你看,我们的姓一样哦,说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呢!”他试图用轻松的话语驱散悲伤的气氛。
许凛也慢慢站了起来,他的身体还有些僵硬,伤口也在隐隐作痛,但心情却奇异地平静了许多。
“天快黑了,你……要回家了吗?”许忱问道。
提到“家”,许凛的小脸又白了几分,眼神中掠过一丝恐惧。他点了点头。
许忱看出了他的恐惧,他想了想,把自己那个装糖的小铁盒整个塞进了许凛的手里:
“这个给你!里面还有好几颗呢!要是……要是下次再难过,或者疼的时候,就吃一颗!”
“记住哦,多吃糖,多笑笑,日子就没那么难熬啦!这是……这是秘诀!”
许凛握着那个还带着许忱体温的铁盒,冰凉的金属触感却让他感到无比温暖。
他抬起头,看着逆光中许忱那张灿烂的笑脸,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怜悯,只有纯粹的善意和分享快乐的热情。
那一刻,昏暗肮脏的小巷,仿佛被这个叫做许忱的男孩点亮了。
他像一束毫无预兆照进许凛灰暗生命里的阳光,强烈、温暖,不容拒绝。
“谢谢……”许凛再次低声道谢,这次的声音虽然依旧很轻,却清晰了很多。
“嘿嘿,不用谢!我们是朋友了嘛!”许忱笑得见牙不见眼,很自然地伸出手,想帮许凛拍掉身上的尘土
“快回家吧,不然家里人要担心了。”
两个小小的身影,前一后走出了小巷。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一个岔路口,他们必须分开了。
“许凛,明天见!”许忱挥着手,大声说道,然后转身,朝着那个充满刺耳噪音的家跑去。
他的背影依旧挺拔,仿佛所有的阴霾都无法真正侵蚀他内心的阳光。
许凛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他低头看着手心里的糖和那个小铁盒,然后,小心翼翼地剥开了那颗橙子糖,放进了嘴里。
瞬间,一股纯粹而热烈的甜味在口腔里爆炸开来,驱散了所有的苦涩和咸涩。这是他吃过最甜的一颗糖。
他抬起头,望向许忱消失的方向,晚霞映在他依旧带着泪痕却不再绝望的眼眸里。
他学着许忱的样子,极其生疏地、尝试性地,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
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浅浅的弧度。
那束光,就这样,莽撞地、却又恰到好处地,撞进了他紧锁的世界。
往后的许多年,许凛都会记得这个闷热的夏日傍晚,记得巷子里那股灰尘和糖果混合的奇特气味,记得那个男孩比太阳还耀眼的笑容,和那句带着水果甜香的话:
“多吃糖,多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