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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父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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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忱的离开,像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抽走了许凛世界里最后一点暖色和声响。
他依旧每天上学、放学、练琴,行为轨迹精确得如同上了发条的钟表,但内里,某种核心的东西已经崩塌了。
他变成了一个精致的、会呼吸的、却没有灵魂的空壳。
在学校里,他比以前更加沉默,几乎不与人交流。
课间,他总是独自一人坐在座位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或是无意识地用指尖在桌面上划着看不见的音符。
曾有同学尝试和他打招呼,他也只是机械地点点头,眼神却没有任何焦点,仿佛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在看世界。
那个曾经虽然清冷但依旧能吸引目光的漂亮少年,如今周身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淡漠和疏离,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回到那个冰冷空旷的家,他更是彻底变成了一台练琴机器。母亲沈玉茹对于他这种“专注”的状态,起初是颇为满意的。
她认为儿子终于摒弃了那些“不必要的杂念”,将全部心神都投入到了钢琴和比赛中。
她依旧苛刻,挑剔着每一个音符的力度、每一处踏板的使用,但许凛的反应却让她偶尔感到一丝异样。
以前的许凛,在被指责时,眼中会有不甘、有隐忍,甚至会偶尔流露出细微的反抗。
但现在,他只是安静地听着,然后毫无情绪波动地回答:“是,妈妈,我重弹。”
他的顺从,不再带有任何情感色彩,而是一种彻底的、令人不安的麻木。
他精准地执行着指令,弹奏出的音乐技巧无可挑剔,却冰冷得像一具解剖台上的标本,失去了所有生命的热度和情感的血肉。那琴声,流畅,准确,却空洞得让人心慌。
沈玉茹有时会在琴房外,听着里面传来的、毫无瑕疵却毫无灵魂的琴声,微微蹙眉。
但她很快会将这归咎于比赛压力,或是认为这是艺术精进到某个阶段必然的“瓶颈期”。
她更加严格地督促,用更多的练习曲和更苛刻的标准,试图“锤炼”出她想要的、能震撼评委的“灵魂”。她却不知道,她正在徒劳地鞭打一具早已迷失了心魂的躯壳。
许凛的食欲也变得极差,本就清瘦的身体更加单薄,校服穿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
夜晚,他时常失眠,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华丽却冰冷的水晶吊灯,直到天色泛白。
有时好不容易睡着,也会被混乱的梦境惊醒,梦里总有一个模糊的、带着温暖笑意的小小身影在远处奔跑,他拼命去追,却怎么也追不上,最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胸口撕裂般的疼痛。
他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度过了许忱离开后的几周,像一株缺水的植物,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悄无声息地枯萎。
转机,发生在一个周末的傍晚。
一辆低调但价值不菲的进口轿车停在了公寓楼下。车门打开,一个身着剪裁合体羊绒大衣、气质沉稳冷峻的中年男人走了下来。
他便是许凛的父亲,许瀚川。
长年的海外业务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显成熟威严,眉宇间带着久居上位的疏离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与沈玉茹是典型的商业联姻,感情淡漠,长期分居,但对于唯一的儿子许凛,他却有着一份深沉的、不常表露的喜爱和期望。
这次回国,一方面是处理国内公司的重要事务,另一方面,也是想看看许久未见的儿子。
他走进家门时,许凛正在琴房练琴。沈玉茹恰好不在家,去参加一个艺术沙龙了。
许瀚川没有惊动任何人,放下行李,循着琴声走向琴房。琴房的门虚掩着,他站在门口,静静地听着。
里面流淌的是李斯特的《钟》,一首以超高难度和辉煌技巧著称的曲子。
许凛的十指在琴键上飞速奔跑、跳跃,每一个音符都清晰、准确,力度控制精准,技巧娴熟得完全不像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任何一位懂行的听众,都会为这炫目的技巧而惊叹。
然而,许瀚川的眉头却越皱越紧。他不是一个专业的音乐家,但他有着极高的艺术鉴赏力和敏锐的直觉。
他在这琴声里,听不到丝毫演奏者应有的情感——没有李斯特音乐中那种狂热的激情、那种对极限的挑战欲、那种近乎癫狂的浪漫气息。
这琴声,更像是一台高级智能机器人,在冰冷地复刻乐谱上的信息。完美,却死气沉沉。
这绝不是一个健康、有活力的孩子能弹奏出的声音。
许瀚川轻轻推开门。
许凛背对着他,坐在琴凳上,身体挺得笔直,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玩偶,完全沉浸在机械的弹奏中,甚至没有察觉到有人进入。
许瀚川没有打扰他,只是走到一旁,静静地观察着儿子的背影。
许凛比以前更瘦了,肩膀单薄得让人心疼。从侧面看去,他的脸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下巴尖削,眼睑下有着明显的青黑色阴影。
整个人透着一股浓重的、与年龄极不相符的疲惫和……了无生趣。
一曲终了,许凛的手指停在琴键上,却没有立刻起身。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低着头,看着黑白琴键,眼神空洞,仿佛刚才那番激烈炫技的演奏与他毫无关系。
许瀚川的心,沉了下去。他清了清嗓子,尽量放柔了声音,唤道:“小凛。”
许凛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像是从一场深沉的梦游中被惊醒。
他缓缓地、有些僵硬地转过头。当看到站在身后的父亲时,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惊讶,随即又恢复了那种令人心寒的麻木。
他站起身,规矩地站好,低声叫道:“爸爸。您回来了。”
他的礼貌无可挑剔,但那份疏离和淡漠,却像一堵冰墙,隔在了父子之间。
许瀚川走上前,想像小时候那样摸摸儿子的头,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他看着许凛那双漂亮却毫无神采的眼睛,心中的怒火和担忧交织着升腾起来。
这不是他记忆中那个虽然内向、但眼神清澈、对音乐有着纯粹热爱的儿子!
“小凛,你……”许瀚川压下火气,尽量平静地问,“最近是不是太累了?脸色很不好看。”
许凛垂下眼睑,避开父亲探究的目光,声音平板无波:“没有,爸爸。我很好。我在准备比赛。”
“准备比赛也不能把身体搞垮!”许瀚川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一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练琴是好事,但也不是这样练法!你妈妈呢?她就没发现你的状态不对?”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高跟鞋的声音。沈玉茹回来了,她看到站在客厅里的许瀚川,脸上闪过一丝意外,但很快恢复了惯常的、带着距离感的优雅。
“瀚川?你回来了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她淡淡地说道,目光扫过许瀚川,又落在许凛身上,语气带着惯有的审视,“小凛,练琴时间还没结束,谁让你出来的?”
许凛身体一僵,下意识地就要转身回琴房。
“等等!”许瀚川出声阻止,他转向沈玉茹,脸色沉了下来,不再是刚才对儿子时那种克制的担忧。
那是毫不掩饰的怒气,“沈玉茹,你看看小凛!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这就是你所谓的‘培养’?把孩子逼成一台没有感情的练琴机器?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沈玉茹被许瀚川突如其来的质问弄得一愣,随即也恼火起来。她一直对许瀚川长期缺席家庭教育却偶尔回来指手画脚的行为极为不满。
“许瀚川,你什么意思?”沈玉茹扬起下巴,语气尖锐。
“我怎么了?我牺牲了多少时间和精力来培养小凛?我为他请最好的老师,创造最好的条件!”
“他现在技巧突飞猛进,马上就要参加关键比赛了,这不正是成功的必经之路吗?难道像你一样,当个撒手掌柜,就是为他好?”
“成功?什么叫成功?”许瀚川逼近一步,声音冷厉,“一个连魂都没了的孩子,就算拿了天大的奖,又有什么用?!”
“我要的是一个健康、快乐、有生命力的儿子,不是一个只会弹琴的行尸走肉!”
“你胡说八道什么!”沈玉茹气得脸色发白,“小凛好得很!他只是压力大了点,哪个艺术家在突破前不经历煎熬?”
“你根本不懂教育!你只知道用你商场上的那套来衡量!”
“我不懂教育?”许瀚川怒极反笑,“但我至少懂得看!小凛现在的样子,根本就是不正常的!”
“你是不是又对他做了什么?逼他逼得太狠了?还是发生了别的什么事?”
夫妻俩激烈的争吵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充满了火药味。他们都坚持认为自己是对的,都将许凛的异常归咎于对方。
而这场争吵的中心——许凛,却像是个局外人。
他低着头,站在父母之间,听着那些关于他的、却与他内心真实痛苦毫无关系的争吵,只觉得无比疲惫和荒谬。
他们谁也不知道许忱,谁也不知道那个巷口,谁也不知道那根被他偷偷藏起来、贴身戴在胸口的那根细细的红绳。
他默默地转过身,不再理会身后愈演愈烈的争吵,一步一步,机械地走回了琴房。
厚重的隔音门,将父母的争吵声隔绝在外,也将他与外界彻底隔离。
琴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和那架巨大的、沉默的黑色三角钢琴。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繁华却冰冷的都市夜景,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胸口,那里,一根细细的红绳紧贴着他的皮肤,是唯一一点微弱的、带着遥远回忆的温暖。
他的太阳消失了,而他的世界,陷入了父母争吵、自我放逐的,更深的混乱与寒冬。
许瀚川的归来,并未能驱散许凛心头的阴霾,反而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了更深的漩涡,将这个失魂的少年,推向更无助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