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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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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宁宫内弥漫着浓郁的药味,混杂着若有若无的沉疴之气。凤榻之上,太后萧芷半阖着眼。她手中佛珠捻动,眉头微锁。
此刻,一位老嬷嬷正小心翼翼地为她按着额角。
一名身着深青色内侍服的老太监无声无息地走近,在榻前三步外停住,微微躬身。
“太后,皇后娘娘求见。”
萧芷捻动佛珠的手指并未停顿,连眼睫都未曾抬起,只从喉间逸出一声慵懒的“嗯”。
老太监保持着躬身的姿态退出,还不忘记带走宫里侍候的宫人,只留下给萧芷按额角的老嬷嬷还在原地。
片刻后,环佩轻响,萧月言扶着贴身宫女的手走了进来。
她穿着素雅常服,脸上施了薄粉,掩不住眉宇间的憔悴与一丝急切。
她行至榻前,规规矩矩地屈膝行礼:“臣妾给母后请安。母后凤体可安?”
闻言,萧芷这才眼眸微掀,向着萧月言看去。
她的目光在萧月言脸上停留一瞬,如同平静的湖面掠过一丝微澜:“哀家这把老骨头,也就是这样了。倒是你,脸色瞧着不大好,不在自己宫里好生歇着,怎么过来了?”
“姑母!”
萧月言开口,径直向着萧芷跪下。
萧芷捻动佛珠的手微微一顿,坐起身,挥手示意老嬷嬷退下。
老嬷嬷领命,和萧月言带来的人躬身退出门外,还不忘记把殿门关上。
“又怎么了?”萧芷揉了揉眉心,没有立刻叫萧月言起身,手中佛珠转动,眼里多了几分疲惫,“你总是这般沉不住气,如何坐得稳中宫之位?”
只这么一句话,萧月言不由得落下泪来。
“姑母。从侄女嫁给陛下的第一天,您就告诉我要忍。我听您的话,忍了这么些年。”萧月言跪着移动到萧芷面前,抬起头,眼圈通红地望向萧芷,声音里是压抑多年的委屈,“可如今呢?连姜望那个小东西,也敢公然杖杀我送去的人!我去同陛下哭诉,他竟也为了那小东西训斥我!若这般还要忍,这中宫之位坐着还有什么意思?!”
“蠢货!”
萧芷猛地将佛珠砸在榻沿,沉香木珠子迸散一地,噼啪作响。
她微微俯身,伸手狠狠掐住萧月言的下颌,眼里一片冰冷:“这点委屈,你就要死要活了?萧家满门的荣辱,冀儿的未来,在你眼里还不如一口气重要?”
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砸在萧月言心上。
“一个奴才,死了便死了!值得你堂堂皇后亲自去御前哭诉?”
萧芷甩开萧月言,胸膛微微起伏,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压下翻涌的气血。
殿内死寂,只有沉香木珠在地面滚动的细微声响。
“你以为中宫之位是什么?是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的?”萧芷开口,声音里冷意又多了几分,“你若坐不稳这个位置,摔碎的从来不止你一人!”
萧月言闻言,颓然的跌坐在地,神色迅速惨淡下去。
萧芷见她这样,眼里闪过几分复杂,不由得叹了口气。
“疼吗?”萧芷俯身,再次伸出手指,轻轻拂过萧月言下颌那抹刺眼的红痕,声音也缓和了几分,“记住姑母的话,若要冀儿能顺利受封,你最近,什么也不必做,什么也不必说。”
萧月言重重地点头,鼻尖一酸,泪水再次滚落。
“侄女记住了。”她声音哽咽,“为了冀儿,为了萧家,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皇上驾到——”
门外便传来内侍刻意拔高的通传声。
萧芷眼神一凛,方才的温和瞬间敛去。她迅速侧卧,朝萧月言使了个眼色。
萧月言立即用袖口拭去泪痕,迅速将散落在地的佛珠拾起,塞入袖中。
下一刻,她已重新挺直背脊,站在了萧芷榻前,又恢复成了那个端庄持重的皇后。
明黄色的身影已踏入殿内,带着一身室外的冷意。
“儿臣给母后请安。”姜夔步履从容,声音温和,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垂首立在旁的萧月言,淡淡开口,“皇后也在。”
“参见皇上。”萧月言向着姜夔屈膝行礼。
萧芷靠回玉枕,脸上适时地露出些许病弱的疲态:“皇帝今日怎么得空过来?皇后正与哀家说着冀儿近日的功课,这孩子近来进益不少。”
“冀儿向来聪慧,儿臣此来,正是为了他。”皇帝撩袍在榻旁的黄花梨木椅上坐下,唇角带着浅淡的笑意,“儿臣仔细思量过了,昨日母后的教诲,确在情理。只是,既行分封,便不好厚此薄彼。所有已经成年的皇子,儿臣都打算一并封王。”
萧芷面色几不可察地一抖,旋即恢复如常。
“皇帝思虑周详,皇子们年岁渐长,分封就藩本是祖制。只是……”她凤眸微垂,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虽皆为龙种,终究嫡庶有别,长幼有序。若全然等同,只怕朝野上下,难免议论,有损天家威仪。”
姜夔唇角笑意不变,伸手端起宫人奉上的茶水,慢条斯理地撇了撇浮沫,方才继续道:“母后也知道,儿臣在骨肉亲情上,向来看得重。京都繁华,母后也素喜儿孙绕膝的热闹。让他们留居京中,既可不离朕之左右,时时聆听训诫,母后若想含饴弄孙,也便宜。如此,岂不两全其美?”
随着姜夔的话音落下,萧芷脸色不由得一僵。
姜夔这话倒是说的妙极。
她让他封嫡长子,以固国本。他便索性将水搅浑,所有成年皇子一体封王。
封完了,却不按祖制让他们前往封地,反而用“骨肉亲情”、“含饴弄孙”这般温情脉脉的由头,将他们都留在了京都。
如此一来,冀儿混在一众留京的王爷之中,这嫡长子的优势便荡然无存。
好一招釜底抽薪,好一个两全其美!
她倚着玉枕,抬眼看向她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养子。
从始至终,他脸上都带着笑,就如同这殿中缭绕的沉香,看似绵软,实则无孔不入,将人紧紧缠绕,动弹不得。
“皇帝果然是想得‘周全’。”萧芷轻轻开口,尾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叹息,“哀家老了,只盼着家宅安宁,儿孙顺遂。皇帝既已拿定主意,那便依皇帝的意思吧。”
“既如此,儿臣告退。”
萧芷闭眼摆手。
姜夔起身,向萧芷行礼告退。
出了慈宁宫,他脸上那抹挥之不去的浅笑,便如被风吹熄的烛火,倏地隐去。
云喜见到姜夔脸色不太好,当即带着人躬身跟上,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午后的日光倾泻在汉白玉阶上,晃得人有些眼晕。姜夔在慈宁宫门前驻足,微微眯起眼,望向那轮悬在碧空中的白日。光线刺目,他却一动不动,任由那灼热的光芒映照在深邃的瞳仁里,仿佛要将方才殿内沾染的沉郁气息尽数灼烧干净。
“云喜。”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
“奴才在。”云喜连忙应声,上前两步。
“传朕口谕。”姜夔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着钦天监三日内呈报吉日,礼部、宗人府即日拟定诸皇子封号及相应仪制。所有成年皇子,留京建府,一应规制按亲王例。”
“诺。”
云喜应了一声,正准备离开,姜夔却再次开口。
“还有……”姜夔收回目光,迈步向前走去,“告诉俆砚修,所有封号都要老七参与拟定,以他的意见为准。”
云喜脚步一顿,心头微凛。
七皇子刚回晟,先是得封端王,如今又让他拟定其他皇子封号。陛下此举,无异于将七皇子架在火上炙烤。
与其说是恩宠,不如说更像是一道催命符。
雷霆雨露,具为君恩。
“奴才遵旨。”云喜压下心中翻涌的思绪,声音愈发恭谨。
他知道,这平静许久的朝堂与后宫,马上就要起波澜了。
云喜带着口谕,来到俆砚修的值房,宣读完毕后,他又去了姜宁的值房。
姜宁听完口谕,只是搁下手中的书卷起身:“儿臣领旨。”
她声音淡淡,仿佛接下的只是一件寻常差事。
“王爷,老奴听说您调阅了淮、克两州的官员名录。”云喜又向着姜宁福身,仿佛只是无意提及,“说起来淮州,当年好像还有个人查询粮草,后来便没了消息。”
说完,云喜便退出了值房。
走到门口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姜宁已重新坐回案前。她的身影明明格外清瘦,却莫名给人一种坚不可摧之感。
风,自宫墙深处而起,已悄然吹向了各处。
姜冀正在书房内写字,听见宫人禀告,发出一声冷笑,手中狼毫应声而断。
“好一个端王!一个庶子,也配拟我这嫡长子的封号!”
与此同时,姜澄正在临窗作画,听得心腹回报,笔锋都不曾停顿。
“七弟身上恩宠正浓。”他轻笑着蘸取朱砂,点在画中鹤顶,“去备份厚礼,恭喜七弟。就说兄长们往后,都要仰仗他多费心了。”
陆欣荣坐在镜前,想起来她那长在镇北王府内的孩儿,脸上写满了蚀骨的恨意。
萧月言侍奉在萧芷身侧,脸色苍白。
“不过是拟定封号罢了。”萧芷的目光从萧月言的脸上划过,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是恩宠,还是杀机,尤未可知。你这般沉不住气,倒叫人看了中宫的笑话去。”
镇北王府内,姜望和陆起正在书房对弈,听得下人的话,他手中黑子无意识落下。
陆起神色不变,探手接住姜望陡然落下的棋子,将其放回姜望的棋盒之中。
“这本来都该是我的。”姜望开口,声音带了些咬牙切齿。
“落子无悔。”陆起答。
暮色渐沉,姜宁站在窗边,看着窗外渐渐涌起的夜色,呼出一口浊气。
这京城的风,到底还是刮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