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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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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宁刚下值,一个人突然撞入怀中。紧接着,她手里便被塞了张字条。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人已经没了踪影。
她走上马车,展开那张揉得发皱的字条。上书“天味”二字,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姜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纸面,片刻沉吟后,她叩响车壁,对车夫淡声道:“去天味楼。”
马车辘辘,穿行于暮色渐合的街巷。不多时,天味楼熟悉的飞檐已映入眼帘。
“客官!楼上请!”
天味楼的小二很是眼尖,姜宁刚下车,他便迎了来,引着姜宁去了昨日的雅间。接着,小二识趣地退下,轻轻带上了门。
姜宁刚踏入雅间,便见窗前立着一个挺拔的身影。
听到开门声,那人转过身来,却是谢流。
他穿着墨色常服,少了几分沙场锐气,多了几分京城子弟的矜贵,只是那双眼,依旧沉静如渊。
“谢将军。”姜宁眉梢微动,脚步未停,自然地走到桌边坐下,“果然是你。”
谢流走到她对面坐下,执起桌上早已备好的茶壶,为她斟了一杯热茶,动作行云流水。
“王爷。”谢流开口,声音平稳。
姜宁没有去碰那杯茶,目光落在谢流脸上:“将军引我来此,可是为了聂荣?”
谢流执壶的手稳稳收回,茶壶放在檀木案几上,发出极轻的一声脆响。
“我已经派人去查聂荣了。”谢流端起桌上的茶盏,轻啜了一口,目光却一直凝在姜宁脸上,“此人是崇元九年的淮州通判,本该身故,却不知为何次年死而复生,平调克州。”
笃笃——
敲门声骤然响起,谢流一个闪身,隐入屏风之后。
姜宁挑眉,回过身看向门口方向:“进。”
随着姜宁的话音落下,一个宫婢出现在姜宁跟前。
“王爷。”宫婢向姜宁规矩行礼,将手中精美的盒子递到姜宁跟前,声音恭恭敬敬,“奴婢奉四皇子之命前来。殿下说,王爷离京多年,兄弟也多年未见。今王爷归国,殿下特命奴婢备上一份薄礼,聊表心意,还望王爷笑纳。”
四皇子姜澄?
姜宁目光落在那个锦盒上,想起来上书房里那道阴恻恻的声音。她唇边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视线缓缓上移,落在宫婢低垂的眼帘上。
“四皇兄有心了。”姜宁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几分疏离,“本王离京前与四皇兄并无太多往来,如今这般厚礼,倒让本王有些受宠若惊了。”
那宫婢依旧保持着恭敬的姿势,声音平稳:“殿下常说,血脉之亲最是珍贵。王爷归来,殿下心中欢喜,只望日后能多多走动。”
“礼就不必了。”姜宁垂下眼眸,袖袍随意一拂,仿佛掸去一粒微尘,“告诉四皇兄,他的心意本王领了。至于走动……”
她略一停顿,抬眸时,眼底已是一片寒冷:“也不必了。”
“本王生在晟京,却长在燕国。燕地蛮夷,习性疏野,怕是学不来京中周全的规矩。”
那宫婢身形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深深一礼:“是,奴婢定当转达。奴婢告退。”
她捧着那未被接受的锦盒,躬身退出了雅间,门扇合拢,隔绝了内外。
片刻后,谢流从屏风后转出。
“四皇子母族虽势微。”谢流开口,声音虽低,却清晰的传入姜宁耳中,“然其生母丽妃,圣心独眷,近些年恩宠之隆,便是贵妃亦要暂避其锋。”
他话语微顿,似在斟酌更妥帖的言辞,沉默片刻后,再次开口:“且四皇子其人,素有雅望,门下聚集了不少清流文士,于朝野间,并非全无根基。”
姜宁笑笑,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神色依旧淡淡。
“既然这么贤德。”姜宁语速放缓,声音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讥笑,“便封个贤王好了。”
“贤王”二字从她唇齿间吐出,明明是轻飘飘的两个字,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重重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话说回来……”姜宁不再和谢流探讨姜澄,话音一转,“我给了将军诚意,将军难道不该还我些许?”
谢流迎着她的目光,并未闪躲。
“王爷想要何种诚意?”他沉声反问,姿态不卑不亢。
“聂荣‘死而复生’的秘密,不知将军到底查到多少?除了他本死于淮州,却次年平调克州外,还有什么?比如……”姜宁端起来桌上的茶盏,压低声音,“当年是谁,让他‘活’了下来,又是谁,将他送到了克州?”
她顿了顿,目光更利:“将军若只是查到了这般简单的消息,恐怕不会约见我。”
谢流没有立刻答话。他走到窗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窗外夜色更浓,雅间内烛火摇曳,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映得明暗不定。
“我确实查到一些线索。”终于,他转过身看向姜宁,眸色深沉似海,“当年平调聂荣文书归档的,是时任吏部考功司郎中,后来告病归家,是萧家人。”
“我听闻,聂荣死前,正在暗查淮州的粮草问题。”姜宁淡淡开口,又喝了一口茶,“他查的并非寻常粮款,而是本该运往淮州,供给谢家军的粮草。”
谢流目光蓦得一闪。
姜宁垂下眼帘,看着杯中的茶水。
一开始看到聂荣名字的时候,她其实并没有把聂荣和昭宁口中暗查粮草的人联系起来。直到云喜来找她,有意无意的提及多年前有人调查粮草后不知所踪,她这才将人串联起来。
看来,俆砚修放在她桌上的书册,是她父皇的默许。
所以才会有能开九弓的好手灭口文信良。
“那批粮草在抵达淮州仓储后,突发大火,焚烧殆尽。淮州知府上奏,陛下震怒,派出吏部考功司郎中探查。”姜宁再次开口,声音又冷了几分,“他归来后上报,是因雷击导致走火,焚烧粮草三千石,仅为那批粮草的十分之一。其余亏空,被做成了历年损耗、鼠患虫蛀一笔勾销。”
“所以,当年淮州知府才会因为欺君被满门抄斩。”
姜宁吐出一口浊气,觉得身上又冷了几分。
一州知府满门的命,在权术面前,也不过是草芥。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短暂地照亮了谢流眼中翻涌的浓重杀意。
“好一个死无对证。”他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用一州知府的满门性命,堵住了天下悠悠之口,也彻底斩断了追查的线索。”
他的拳头在袖中无声地攥紧,骨节挤压,发出轻微的脆响。
那场淮水的败仗,果然大有蹊跷!
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了在边境风雪中饥寒交迫的谢家儿郎的脸。那些人的目光凝在他身上,仿佛化作实质,正在无比清晰地灼烧着他的理智。
他试图将那些苍白的面容从脑海中驱散,但那些面孔却与淮州知府满门抄斩的惨状交织在一起,在他的脑海里久久萦绕。
“原来如此。”谢流喃喃开口,声音里是灼灼燃烧的恨意,“这血债,竟是从这里开始的。”
姜宁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手中的茶盏。水面无波,倒映出她的脸。
一个疑问,却在此刻悄然浮上她的心头。
她的父皇,当年……当真对此一无所知吗?
那场所谓的“雷击走火”,那区区三千石的呈报,那被轻易勾销的庞大亏空。精明如她的父皇,当真会如此轻易地被一个吏部郎中蒙蔽?
若他知道,若他默许,甚至……这本就是他为了某种平衡,或是为了削弱谢家兵权而顺势为之的棋局?
想到此,姜宁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瞬间浸透了四肢百骸。
“我的人已经前往克州,会去核实聂荣到底是生是死。”谢流突然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就算他死了,我也会让他‘活’过来。”
姜宁骤然抬眼。
谢流迎着她的目光,那双深邃的眼里,是边关风沙磨砺出的寒冷:“当年之事,牵连甚广,非一日可查。但克州的聂荣,淮水的三十万冤魂,是摆在眼前的债。债,总要一笔一笔讨还。”
姜宁没有答话。
谢流向姜宁拱手,告辞离去。沉稳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楼梯尽头,只留下雅间内弥漫的淡淡茶香。
等到谢流走了,姜宁这才缓缓起身,走到了窗前。
楼下,谢流的身影出现在街道上,他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头,只是径直向前行去,步伐坚定。
“三十万冤魂的债……”姜宁低声重复着谢流的话,看着晟京皇城的方向,眼里的神色一点点淡了下去。
若这一切真的父皇默许,那他让她看到聂荣,让云喜故意提点,又是为什么?
是为了让她追查旧案?还枉死者一个公道?
不,她的父皇,绝不是这般心慈手软之人。
或许是想借她的手清理萧家?
朝臣上奏,以嫡庶之说迫使父皇封大皇兄,确实风头太盛了。让她去撕咬萧家,确是一步好棋。
事成,他稳坐钓鱼台。
事败,也不过是她与萧家两败俱伤。
又或者,当年淮水一战中还有陆家的手笔?
谢流驰援她终究引起了父皇的猜忌,所以他要把真相掀开,目的是为了让谢流这把刀,不能为她所用。
思绪纷乱如麻,每一个猜测都指向更深沉的帝王心术,无论是哪一种,都让她感到刺骨的冰冷。
她像是一枚被置于巨大棋盘上的棋子,能隐约看到执棋者的手,却看不清最终的落点究竟在何方。
姜宁看着皇城的方向,唇边逐渐上扬,泛起一丝极淡的冷笑。
水既然已经浑了,那就让它更浑一些吧。
只有把这潭水彻底搅动,才能看清,水下究竟藏着多少魑魅魍魉,而那执竿的渔翁,又究竟意欲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