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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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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丰来到书房的时候,姜宁正在看书。
屋内烛火摇曳,勾勒出姜宁略显得尖削的下巴。
听到动静,她自书卷中抬首,同姜丰四目相对,温声道:“丰伯,有什么事?”
“王爷。”姜丰静默片刻,收回目光,低眉向着姜宁拱手,开口道,“王爷既知张嬷嬷是皇后宫中之人,又何必……”
“一味的退让,只会让他们觉得我柔弱可欺。”姜宁放下书卷,烛光在她眼中跳动,冷冽如冰,“正因她是皇后的人,才非杀不可。”
随着姜宁的话音落下,书房里的温度仿佛都冷了几分。
“老奴明白王爷是在立威。”姜丰闻言,眉头皱得更深,“只是王爷刚从燕地归来,被陛下看重。如此一遭,岂不是将现成的把柄递给萧家?”
姜宁闻言,唇角冷意更甚。
姜宁拿起桌上的书卷,右手无意识叩击在桌上,发出沉闷声响:“大皇兄乃中宫嫡出,如今三十有二,既无开府之权,亦无亲王之封,而我不过贵妃之子,却因入燕为质一事得封‘端王’。”
烛火跳跃,打在她的脸上,将她的半张脸都笼在阴影中。
“我母妃圣眷不衰,舅舅封王。”她唇边噙着一抹极淡的笑,眼底却无半分暖意,“这般处境,即便我不对那人出手,难道萧家就会放过我了吗?”
“树欲静而风不止。”她倏然收指,将书卷轻轻按在案上。
“父皇既已把我推至桌前,我为人子,又为人臣,又岂有不执子落棋之理?”
姜丰望着烛光下少年清瘦却挺直的脊背,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当年还是端王时在朝堂上纵横捭阖的陛下。
他深深吸了口气,终是躬身长揖:“老奴愚钝。王爷既想要做执棋人,老奴这身老骨头,自当誓死相随。”
姜宁看着下方的姜丰,没有再说话。
她挥了挥手,示意姜丰退下,又看了一会书,这才回了寝殿休息。
一夜好眠。
翌日,她按时点卯后便入了自己的隔间。
仪制司内人心惶惶,众人昨夜听说了文信良妻弟被杀的消息,又知晓了姜宁的身份,各个目光都不由自主的向姜宁的小房间看去。
笃笃——
敲门声响起,推门而入的却是礼部尚书俆砚修。
姜宁起身,向着俆砚修拱手:“徐尚书。”
俆砚修关了门,看向姜宁的目光满是打量。片刻后,他收回目光,随意寻了个座椅坐下,开门见山道:“我听下面人说,王爷昨日调取了淮、克二州崇元九年至十一年间官员的任职名录?”
姜宁目光一闪,面上浮起恰到好处的闲适,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不过是偶然翻阅,见其中有些记录颇为有趣。也不知是何人有意无意置于案头,一时兴起,便多看了两眼。”
“哦?不知是什么有趣的东西,能让王爷如此上心,竟从吏部调阅了整整三年的名册?”俆砚修开口,面上没什么表情,“老夫身为礼部尚书,对官员升迁调任也算熟知,或可为王爷解惑。”
姜宁看向俆砚修,唇角微微扬起。
看来,将书册放在她桌上的人,正是眼前的这位尚书大人。
“不过是些陈年旧档,看到了一个有趣的名字,也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姜宁站起身,给俆砚修倒了一杯茶,坐在了俆砚修身侧,“徐尚书不来找我,我也是要去找徐尚书的。”
俆砚修笑笑,端起桌上的茶水:“王爷请讲。”
“说来也是碰巧。”姜宁开口,轻啜了一口茶,“我离晟之时,护卫我的侍卫长有个叫聂荣的胞弟。他说他那胞弟入朝为官,英年早逝,于崇元九年身死。可我却看到他任职克州,崇元十年考绩平稳。”
“我调取了克州名录,发现他是崇元十年自淮州平调克州。”
“我又调取了淮州名录,却发现他果然在崇元九年九月十七便身故了。”
“一个崇元九年九月十七便死了的聂荣,如何能在次年死而复生,平调克州,还考绩平稳?”姜宁放下手中的茶盏,白瓷底与紫檀桌面相触,发出清脆的声响。
俆砚修闻言,端茶的手几不可察地一滞,茶面微漾,荡起一圈细纹。
“王爷这话,着实令人心惊。”他垂眸看着杯中的茶水,轻啜了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波澜,“一个已死之人竟能在官册上‘活’过来,此事若非记载有误,便是其中藏有骇人听闻的隐情。”
“是啊。”姜宁开口,端起桌上的茶杯,茶盖无意识的在边缘画圈,声音也显得若隐若现,“也不知是有人知情不报,故意用聂荣的名字吃空饷,还是这克州通判,已非真正的聂荣?”
俆砚修又喝了一口茶,将茶杯放回桌上,目光转向姜宁。他眼中神色复杂难辨,似有暗流涌动。
“那么,以王爷之见,这聂荣,是人是鬼?”
“是人是鬼,一查便知。”姜宁迎上他的目光,唇角噙着一丝冷笑,她手中的茶杯豁然盖紧,发出“啪”的一声,“只是本王好奇,徐尚书为何故意将这本书册放在本王的桌上?”
余音在空气中震颤,书房内的空气仿佛被这一声脆响骤然凝滞。
窗外吹来一阵寒风,桌案上的书卷随之翻动起来。
俆砚修脸上的笑容淡去,坐直了身子。
“王爷既然问得如此直接,那老臣也不必再兜圈子了。”徐砚修的身体转向姜宁,压低了嗓音,字句却重若千钧,“聂荣之事,绝非寻常。其背后牵连之广,盘根错节。”
俆砚修话音微顿,似乎在观察姜宁的反应,随后才一字一句开口:“甚至可能同淮水之战有关。”
姜宁瞳孔微缩,搭在杯盖上的指尖下意识地收紧。
俆砚修这一句,是警告?还是试探?
电光火石之间,姜宁已经做出了决断。
“徐尚书太过多虑了。”姜宁敛眉,将手里的茶水一饮而尽,借此掩盖自己神色的变化,“淮水之战乃是绝密,聂荣不过一个淮州通判,如何能同淮水之战扯上关系?”
“莫非……”姜宁放下手中的茶盏,猝然看向俆砚修,“尚书是听闻了什么不着调的风声,才会有此怀疑?”
俆砚修迎着姜宁的目光缓缓站起,脸上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然。
他离开座位,后退一步,旋即对着姜宁,深深一揖到地。
“徐尚书这是做什么?”
“王爷。”俆砚修维持着躬身的姿态,声音低沉,“聂荣其人,官职虽微,却是当年兵部与淮水前线文书往来必经的一道枢纽!他的‘死而复生’,绝非偶然!”
俆砚修的声音越来越低,到了最后,甚至带了几分哽咽:“老臣恳请王爷,彻查聂荣,以此为线,廓清迷雾,还谢家三十万英魂一个公道!”
姜宁没有立刻答话,反而开口道:“为什么是我?”
她声音清冷,神色依旧淡淡:“徐尚书在朝多年,又是礼部尚书,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若真想调查淮水之战谢家兵败的原因,即便此事千难万险,也并非找不到旁人相助。为何偏偏要冒如此风险,来找我这个同谢家和你毫无交集,且离京数载、手中无权的新归王爷?”
“这正是老臣厚颜相求王爷的原因。”
“老臣在朝多年,门生故旧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俆砚修继续开口,声音多了几分疲惫,“门生故旧越多,羁绊越深,能动用的‘自己人’,或许恰恰是最不敢动、也不能动之人。”
他话语稍顿,目光落在姜宁沉静的脸上。
“更因为,王爷您是‘新归’。”俆砚修抬眸,眼里划过些许审视,“王爷离晟十年,朝堂格局变化不小。陆家和贵妃或许是您归来后倚仗的一臂之力,却也会成为您的阻碍。”
“如今,还有什么事,能比揭开淮水之战的真相、为三十万忠魂洗雪沉冤,更能彰显您的雷霆手段,树立您的赫赫权威?”
闻言,姜宁猝然笑出了声来。
“徐尚书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她唇角弯起,眼底却无甚笑意,只有一片冰凉,“尚书一番慷慨陈词,将这般危险的事说得如此荡气回肠。可徐尚书的门生故旧是命,本王的舅舅母妃,陆家满门难道就不是命了吗?”
“王爷明鉴,老臣确实存了私心。”俆砚修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沉稳,甚至带着几分历经世事的沧桑,“为故友昭雪,是私心;不愿见忠魂含冤,亦是私心。”
“但老臣想问王爷一句——”他终于直起身,看向姜宁的目光里闪烁着熊熊燃烧的火焰,“若今日对此事袖手旁观,不闻不问。若他日幕后黑手故技重施,以同样手段陷害镇北王,让陆家变成第二个谢家。那时陆家当如何?贵妃当如何?王爷又当如何?”
“借刀之人,奉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作为质押。而持刀之人,既可获得名声,又可防患于未然。这是各取所需。”俆砚修再次开口,声音里带了些许萧索。
直至此刻,姜宁的面色才有了些许松动。
她凝视着俆砚修的脸,不知为何,竟觉得似曾相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得极长。
终于,姜宁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入了俆砚修耳中:“徐尚书,你赢了。”
俆砚修呼出一口气。他再次深深一揖,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恭敬。
“不是为你,亦不为谢家。”姜宁转过身,走向那扇完全打开的窗户,凝视着窗外的那株老柏树,“只为了我自己。”
“为了我自己,不再是他人棋局上,可以随意舍去的弃子。”姜宁在心里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