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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新晋教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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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1984年3月22日,星期四,上午11点06分
美国·纽约州·拿骚县·长滩·卵石湾道12号
佩莱格里尼庄园(北纬40°35'21",西经73°40'03")
——庄园由一座1890年竣工的法国诺曼式古堡与1912年扩建的意大利文艺复兴别墅拼接而成,中间以一条带玻璃穹顶的回廊相连。回廊两侧是方形对称的意大利花园,花园再往外便是私人游艇码头,可停靠两艘70英尺长的机动艇。整个庄园占地47英亩,围墙高3.5米,顶端绕有通电铁丝网,外圈再种一排密不透风的日本黑松,把大西洋的海风切成碎片。
雨从上午九点就开始下,细而斜,像无数根银针扎进长岛海峡。
弗朗切斯科·佩莱格里尼的座驾——一辆1983年款黑色梅赛德斯-600普尔曼防弹轿车——缓缓驶过庄园正门。铁艺大门上铸着家族纹章:一只双翼展开的金色雄鹰,爪下握着橄榄枝与匕首。门楣两侧的石柱顶端各蹲一尊卡拉拉大理石狮,狮口衔环,被雨水冲得发亮,仿佛随时会发出一声金属咆哮。
车子在别墅正门前停下。
司机先下车,撑开一把巨大黑伞,弗朗切斯科这才迈下皮鞋。他今天没穿晨礼服,只套了件深墨蓝羊绒开衫,领口露出白色丝质衬衣,却仍系着一条黑色针织领带,像把“正式”与“随意”硬缝在一起。雨点砸在他花白的鬓角,顺着耳后滑进领口,他却浑然不觉,眉心刻着的两道竖纹深得能夹住一张名片。
"把雪茄盒送到书房。"
他低声吩咐管家,便踏上台阶。台阶用伊斯特里亚白石砌成,雨水一冲,泛出淡青光泽,像一排被磨亮的獠牙。
一、书房
书房位于别墅东翼,挑高六米,穹顶绘着16世纪风格的海神与仙女壁画。四面墙嵌胡桃木书架,书架顶层摆着一排排那不勒斯出产的皮质档案盒,盒脊烫金编号,从"I-XIII"标示着佩莱格里尼家族十三代教父的卷宗。穹顶下悬一盏威尼斯穆拉诺玻璃吊灯,灯穗在雨天里轻轻碰撞,发出风铃般的脆响。
弗朗切斯科把湿外套扔在鹿角衣架上,走向那张18世纪葡萄牙紫檀书桌。桌上只放三件东西:一只铜质温湿计、一座小型圣母瓷像、一只老式绿罩台灯。他拉开抽屉,取出保湿盒,拿出一支罗密欧·朱丽叶"丘吉尔"系列——七英寸长、环径47——用双刀片雪茄剪切掉帽顶,再用杉木条点燃,动作熟练得像一场静默的弥撒。
第一口烟吐出时,他抬眼望向书桌对面墙上的油画——
第十代教父曼努埃尔·佩莱格里尼(1885-1962)的全身像:身穿晨礼服,胸口缀着玫瑰,背景是1908年那不勒斯港。那一年,曼努埃尔与同龄的弗里德里希·施耐德一同登上"奥古斯塔·维多利亚"号邮轮,远赴新大陆。两个来自旧欧洲的少年,一个背着萨莱诺的柠檬,一个揣着鲁尔的煤炭,在埃利斯岛入境大厅里互相借火,从此结下兄弟帮般的盟约,也埋下半个世纪后刀兵相见的火种。
弗朗切斯科盯着画像里祖父那双淡绿色眼睛,胸口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住。
1908年的盟约 → 1929年绝交 → 1933年第一次码头火并 → 1945年施耐德家族趁战争胜利之势横扫南方,佩莱格里尼家族退守北方。从此,"南施北佩"成为地下世界默许的版图,却也成了佩莱格里尼历代教父喉咙里的倒刺。
"又是施耐德......"
他低声咒骂,第二口雪茄吸得太猛,呛得肺叶发苦。烟雾在雨天的潮湿空气里无法上升,只在他头顶盘旋,像一团不肯散去的阴云。
二、五个儿子
弗朗切斯科闭上眼,脑海里依次闪过五个儿子的面孔——
1. 达维德(David)
32岁,长子,成熟稳重。布朗大学金融硕士,在家族里负责合法洗钱与房地产投资。棕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领带结永远对称,连开枪都要先折好袖口。他有一个独子——安德烈,14岁,却叛逆得像混入天鹅群的乌鸦。
2. 马尔科(Marco)
30岁,二子,天生打手。六英尺二,体重220磅,肩背像被岩石雕刻。高中时是宾州摔跤冠军,后来去越南当绿色贝雷帽,回来那天徒手扭断过一名叛徒的颈椎。家族内部比武,他从没输过,却最听母亲的话。
3. 洛伦佐(Lorenzo)
28岁,三子,智商160。MIT数学与哲学双学位,负责□□赔率、股票内线与暗网加密。外表斯文,戴无框眼镜,可一旦有人动他算法,他会把对方账户清零到连买地铁票的钱都不剩。
4. 斯特凡诺(Stefano)
25岁,四子,纯粹混混。纹身从锁骨蔓延到手腕,最喜欢的事是深夜在布鲁克林地下拳场打黑拳。成绩一塌糊涂,却对家人极度护短——谁敢说一句佩莱格里尼不好,他能追到对方家里掀桌子。
5. 弗拉维奥(Flavio)
23岁,五子,"透明人"。长相普通、成绩中等、枪法一般,连名字都常被父亲叫错。可也正因为平庸,他成了家族里最自由的风,没人注意他,也没人防备他。
弗朗切斯科睁开眼,雪茄已燃到一半,烟灰自动脱落,在紫檀桌面上摔得粉碎。
"没一个让我省心......"
三、妻子与妻舅
门被轻轻推开,他的妻子——帕特内齐亚·斯科塔·佩莱格里尼——走了进来。
她48岁,却依旧拥有西西里女人那种深邃的轮廓与橄榄色皮肤。黑发挽成低发髻,耳边垂着两粒珍珠,身上是居家亚麻长裙,腰间系一条墨绿丝带,把身段收得凹凸有致。她手里端着银质茶盘,盘上一只细瓷杯,热气在冷气里蜿蜒上升。
"怎么又不高兴了?是谁惹了你?"
她把茶放在书桌一角,手顺势搭在他肩上,指尖带着橙花水的香。
弗朗切斯科摇摇头,把她的手轻轻推开:"去帮我沏杯新茶,这杯凉了。"
帕特内齐亚撇撇嘴,转身欲走,却又回头:"安德烈又惹事了——在学校外头跟人打架。达维德已经被老师叫去,看样子火气不小。"
"又是安德烈......"
弗朗切斯科揉了揉眉心,正欲吩咐什么,门再次被猛地推开——
四、雨中的院子
马尔科与洛伦佐并肩站在门口,雨点从他们黑色风衣的肩膀不断滑落。
"父亲,去院子看一下吧,"马尔科声音低沉,"大哥好像要把安德烈打死了。"
弗朗切斯科心里"咯噔"一下,顾不得新茶,起身便往外走。帕特内齐亚也放下茶壶,提起裙摆紧跟其后。一行人在回廊里快步穿行,雨声被玻璃穹顶放大,像无数颗石子砸在铁皮屋顶。
推开侧门,花园景象扑面而来——
天空低垂,铅灰色的云几乎压到古堡塔尖。雨水在草坪上积出片片镜面,倒映出灰石墙面与昏黄路灯。中央喷泉旁,用白色大理石铺就的圆形空地,此刻已成为临时刑场:
安德烈·佩莱格里尼——14岁,达维德的长子——双膝跪地,雨水混着血水从他下巴滴落,在脚边汇成一条细小溪流。他左眼眶肿胀发亮,嘴角裂口翻出粉红血肉,校服衬衫被撕成布条,露出少年尚未完全发育的肋骨,上面交错着紫红色棍痕。
达维德站在儿子面前,手里攥着一根核桃木棒——那是书房里用作装饰的 vintage 棒球棍,上面还刻着1927年洋基队全体签名。此刻,木棒沾满暗红,雨水冲刷之下,颜色顺着棒身纹理蜿蜒,像给岁月签名补上新的注脚。
"说!为什么打架?"
达维德的声音在雨幕里炸开,斯文面容早被怒火扭曲。他再次举棒,带着破风声砸下——
"啪!"
木棒击中少年后背,发出湿重的肉响。安德烈闷哼一声,身体前倾,双手撑地,指节插入泥水,指甲缝里塞满草屑。他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却仰头嘶喊:
"打啊!打死我!——就像你打死妈妈的花、打死狗那样!"
"你——"
达维德青筋暴起,第三棒高高扬起。
"够了!现在马上停下来!"
弗朗切斯科的吼声劈开雨幕。达维德的木棒停滞在半空,雨水顺着棒尖滴回少年背脊,溅起细小血花。
帕特内齐亚冲过去,用身体护住孙子,珍珠耳坠在挣扎中掉落一粒,滚进泥水里,瞬间不见。她回头冲丈夫哭喊:"你要杀了他吗?!"
黑暗中,又晃出一个人影——朱塞佩·斯科塔,帕特内齐亚的哥哥。
他52岁,却像62:酒糟鼻、啤酒肚、灰白卷发黏在额前,身上那件廉价防水夹克被雨浸得发亮。他一手拎着半瓶威士忌,一手冲达维德挥舞,声音含糊却兴奋:
"打呀!为什么不马上把他打死?!——没用的东西,换我年轻时候——"
"闭嘴!"
弗朗切斯科一声怒喝,震得朱塞佩缩了缩脖子,酒瓶险些掉落。老教父转头对达维德厉声道:
"把棒子放下!佩莱格里尼家的人,只打敌人,不打孩子!"
达维德喘着粗气,手腕一松,木棒"咣当"落地,在雨水里滚了半圈。安德烈失去支撑,身体晃了晃,扑通栽倒,脸颊浸进血水,呼吸微弱。
"叫医生!"弗朗切斯科挥手,"把他抬去医务室!"
几名穿黑色雨衣的佣人立刻涌上,七手八脚抬起少年。雨水冲开他额前湿发,露出一张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嘴角却挂着奇异笑意,仿佛在说:
"看,我终于让你们停手了。"
五、尾声
人群散去,草坪上只剩那滩被雨水不断稀释的血水,颜色越来越淡,却始终未散尽。
弗朗切斯科站在雨中,没有撑伞。他抬头望向远处古堡的尖顶——那里,家族旗帜被雨浸透,无力垂落,鹰形的纹章仿佛也失去爪牙。
马尔科默默把伞举到父亲头顶,被他抬手推开。
"去告诉你大哥,"老教父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禁足一个月,棒球场关闭一年。还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缩在回廊下的朱塞佩,"那家伙再敢踏进庄园一步,就打断他的腿,让他下半辈子只能爬着去酒吧。"
雨声轰响,像为这场家族裂口奏响的安魂曲。
弗朗切斯科·佩莱格里尼转身,踩着血水与雨水混合的浅洼,一步一步往回走。背影在灰白天幕下,被拉得老长,像一条通往旧日战场的孤独铁轨——
而铁轨尽头,施耐德家族的银色双头鹰,正悄然振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