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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甜蜜夜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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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984年3月21日,夜11点55分,克雷斯县,戴维斯宅
1984年3月21日,星期三,夜11点55分。
福特LTD熄了火,引擎发出最后一声咳嗽,像老兵在夜里清嗓子。戴维斯坐在驾驶座上,把额头抵着方向盘,鼻血已经干了,凝成暗红色的痂,横在鼻梁中间像一条细小的铁轨。他抬眼,看见自家客厅的窗透出暖黄的灯光,窗帘没拉,却看不见两个小女孩平时晃来晃去的小脑袋——八岁的艾玛和六岁的露西,这个时间本该趴在地毯上看《成长的烦恼》重播,一边把爆米花撒得满沙发都是。
他深吸一口气,钥匙插进锁孔,门却从里面被猛地拉开——
夏洛特·格兰特·戴维斯斜倚在门框,身上只剩一件湖蓝色的丝绸睡袍,领口开到危险的位置,腰带松松垮垮,像随时会自己解开。她金色卷发披在肩头,发尾还湿着,显然是刚洗过澡,身上带着柑橘和茉莉混合的沐浴露味。她踮脚,双臂直接环住戴维斯的脖子,嘴唇贴到他耳廓,用气音说:
“我把孩子送去爷爷奶奶家了,明早才回来。”
声音像丝绒里裹着刀片,又软又危险。她牵着他,穿过玄关,餐桌上的蜡烛已经点了一半,烛泪堆成小小的白色坟冢。牛排用银箔纸盖着,土豆泥堆成金黄的小山,旁边还开了一瓶1980年的纳帕赤霞珠——酒标上印着一只展翅的鹰,是夏洛特父亲银行里的大客户送的,平时锁在酒柜深处,连感恩节都舍不得动。
戴维斯却满脑子都是另一双眼睛——灰得像雪原,冷得像冰锥。奥西利亚在拘留车开走时看他的那一眼,还有安被按进车厢前那个近乎温柔的笑,像两枚图钉,把他钉在原地。夏洛特的手已经滑到他腰间,指尖挑开T恤下摆,触到一块仍在发烫的旧疤——那是1969年顺化巷战里,一发RPG破片留下的“纪念”。他下意识抓住她手腕,轻轻推开。
“对不起,亲爱的……今天,我实在提不起劲。”
蜡烛“啪”地爆了个灯花,夏洛特眼里的光也跟着暗了一度。她嘴角抽动,却很快换上那种他熟悉的、银行家女儿式的得体微笑,把睡袍领口拢了拢:
“那就先吃饭,牛排凉了就腥。”
她转身去厨房拿盘子,背影在烛光里显得过分纤细,腰窝处的丝绸随着步伐晃动,像一池被风搅碎的月光。戴维斯跟上去,从后面抱住她,下巴搁在她肩窝,闻到她发间水滴落在他手背的凉意。
“我今天见到一个男孩,”他低声说,声音闷在她肩头的布料里,“十七岁,一个人打垮了整个拘留区。他最后对我笑,就像……就像他知道我总有一天会再被他揍一顿。”
夏洛特没回头,只是把手覆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那就等他先长大,你再决定要不要怕他。”
她挣脱他的怀抱,把牛排分到两只温过的盘子里,动作利落得像在银行柜台数钞票。戴维斯坐到餐桌前,刀叉碰到瓷盘,发出清脆的“叮”。第一口牛肉进嘴,他却尝不到任何味道,只在咀嚼间听见自己左臂里的弹片发出细微的嗡鸣——那是天气变化时的老毛病,像体内藏了一只小小的铜蜜蜂。
夏洛特看出他的走神,起身打开收音机,调到本地轻音乐台,又把音量拧到最低——萨克斯风像一缕烟,在屋顶盘旋。她坐回来,给自己倒了半杯酒,抿一口,唇上留下一圈深紫的月牙。
“今天爸爸打电话来,”她忽然说,语气轻描淡写,“问你要不要回银行做安保顾问,年薪这个数。”她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
戴维斯苦笑。他当然知道那是“三十千”,对克雷斯县来说,是警察工资的整整两倍。他也知道老丈人至今把女婿的勋章锁在银行保险箱里,像锁一张过期支票。
“我欠那老头一次道歉,”他放下刀叉,“也欠你一次蜜月。”
夏洛特抬眼,烛光在她瞳仁里跳动:“那就先欠着,等你打完下一场仗。”
她起身,绕到他这边,跨坐在他腿上,睡袍下摆完全散开,露出大腿上一道浅浅的银白纹路——生艾玛时留下的妊娠纹。她捧起他的脸,用拇指去擦他鼻梁上那道干血痂,动作轻得像在擦一件易碎的瓷器。
“听好了,南卡罗来纳小子,”她贴着他的额头,“我当年既然敢跟老爹翻脸,就没打算过回头的日子。你怕那个男孩?那就去查他、抓他、再把他关回去。只是别忘了,你还有两个女儿和一个老婆要养,她们可不管你胸口挂过几枚星星。”
她说完,吻了吻他眉心,像给他盖上一枚隐形的邮戳。然后起身,系好睡袍,把盘子收进水池,水声哗哗响起。戴维斯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牛皮纸袋,起身走到她身后,环住她的腰,把袋子塞进她手里。
“路过圣路易斯时买的,”他有些局促,“你上次在百货公司看了很久的那只包。”
夏洛特打开纸袋,里面是一只棕红色的真皮手提包,铜扣在厨房灯泡下闪着温润的光。她嘴角终于扬起真实的弧度,回身捶了他胸口一下,却舍不得用力:
“傻子,这包够我们半个月房贷。”
她踮脚亲他,舌尖带着红酒的涩味。两人额头相抵,呼吸交缠,收音机里的萨克斯风正好吹到最高音,像要把屋顶掀翻。片刻后,她推开他,把包抱在怀里,哼着歌走向楼梯,睡袍下摆随着步伐一摇一摆,像一面投降却又骄傲的旗。
戴维斯留在厨房,把剩下的酒倒进杯子,一饮而尽。酒精灼烧食道,却压不住心里的躁。他走到客厅,打开电视,想让自己淹没在午夜新闻的嘈杂里。
屏幕闪烁,先是天气预报——明早可能有雾,能见度不足五十米。接着切入一条突发:
“3月20日凌晨5时许,伊利诺伊州芝加哥北郊,一栋位于湖岸的别墅发生火灾。消防队在半小时内控制火势,却在废墟中发现26具遗体。经初步辨认,死者均属当地显赫的意大利移民家族——卡莫拉家族的分支,长期掌管芝加哥港务区装卸生意。芝加哥警方透露,死者并非全部死于浓烟或高温,其中多人身上发现利器与钝器造成的致命伤,疑似火灾前已遭杀害。警方正与FBI及伊利诺伊州警联合调查,目前尚未有嫌疑人落网……”
画面切到航拍镜头:被烧成黑骨架的别墅俯瞰像一具巨大的焦鱼,26具尸体排成一排,用白布盖着,布角被湖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面投降的小白旗。记者的声音继续:
“据邻居描述,凌晨曾听见类似‘鞭炮’的爆响,持续约十分钟,随后火光冲天。有目击者称,看见一辆无牌黑色厢型车驶离现场,车型疑似福特Econoline,车窗贴深色膜……”
戴维斯“啪”地关掉电视,屏幕缩成一条白线,发出“啾”的哀鸣。他坐在沙发边缘,手肘抵膝,掌心覆在额头上,摸到一层细汗。芝加哥—圣路易斯—克雷斯县,三点一线在脑海里连成一条燃烧的导火索。26具尸体、无牌厢型车、深色车窗——所有细节像散落的珠子,被他脑内某根针飞快串起,却还差最后一颗扣子。
楼梯口传来夏洛特的声音,柔软却带着倦意:
“亲爱的,来睡觉吗?”
他抬头,看见她靠在扶手边,睡袍换成纯棉T恤,胸口的字母“USC”被洗得发白——那是她大学时的啦啦队服。灯光从她背后打来,给她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像一幅旧照片。
“就来。”他答,声音沙哑。
他起身,把电视插头也拔了,像要切断所有来自外界的火源。走上楼梯前,他回头望了一眼漆黑的客厅,仿佛看见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在窗帘缝隙里闪烁,又仿佛只是路灯的倒影。
卧室门关上,走廊陷入寂静。窗外,夜雾正悄悄爬过草坪,把整栋房子包裹成一座孤岛。远处,一列货运火车拉响汽笛,长声像哭,像笑,又像某种倒计时。